2025年05月14日
第A03版:清流

传灯记

□肖培欢

老宅的天井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出了神龛前将灭未灭的长明灯。檀香案上摆着盏未完工的琉璃灯,灯骨上金漆勾的缠枝莲才画到半途,像条断在时光里的河。

“阿妹回来得正好。”三叔公叩了叩铜烟锅,青灰簌簌落在靛蓝大襟衫上,“正月廿四要办灯会,你爸应承的十二盏走马灯……”

檐角风铃突然叮咚作响。二十年前的光景忽在眼前流转:父亲总在冬至后开始扎灯架,我偷拿篾条编蚱蜢,总被他用潮剧念白嗔怪:“小娘子,莫动我营生。”那时他手背尚未爬上蜈蚣似的烫疤,灯纱上画的还是《陈三五娘》的荔枝盟。

红泥炉上的砂铫子突然长啸,惊散往事。三叔公斟了轮蜜兰香,茶烟里浮出位穿香云纱的老者。“这是蔡师傅,潮州最后会打琉璃灯的。”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抚过灯架,“你爸跟我讨教三个月,要让老手艺在灯会上亮起来。”

我跟着蔡师傅穿过晨雾中的牌坊街。开元寺前的灯笼铺正在蒸竹篾,水汽裹着桐油香漫过青石板。老师傅突然驻足,望着一对母女在橱窗前争执。穿汉服的姑娘举着LED莲花灯:“这多亮堂!”母亲攥紧手中的竹骨纱灯:“你阿太当年……”

“这就是你爸非学琉璃灯的缘故。”蔡师傅从锦盒请出盏残灯。七彩琉璃在晨光中流转,灯壁上竟有游鱼逐浪的暗纹,“光绪年间的老物件,当年要灌铅水封釉。现在年轻人嫌繁复,可你爸说,总得留几盏灯照见祖宗的手温。”

甲第巷深处的工坊里,时光仿佛被潮州木雕封存。蔡师傅点燃七芯灯,琉璃片在蓝火中渐成流质。我照他教的吹气法,看赤红琉璃在铁管端头鼓起,忽然记起幼时父亲教我吹糖人。那些瞬间的呼吸,原来都通向同个血脉。

“手别抖。”老人突然按住我腕间的银镯,镯上錾刻的木棉花正抵着祖传的琉璃管。一千度的琉璃液在旋转中舒展,父亲未完成的莲瓣在我掌心重生。工坊外传来纸影戏班的开台锣鼓,蔡师傅说那是《张春郎削发》的调子,潮剧里最考究水袖的戏码。

暮色漫过湘子桥时,我抱着琉璃灯走向韩江。十二盏走马灯已在两岸次第亮起,蔡师傅的琉璃灯悬在正中,虹光投在江面碎成万点星子。对岸忽然传来英歌舞的三声鼓,戴青面獠牙面具的舞者踏浪而来,手中木槌击打声,竟与当年父亲扎灯时的敲击声重叠。

灯影里浮出父亲的面容。原来他早就把告别藏进未竟的灯画里——那半朵缠枝莲延伸的方向,正指向我腕间绽放的木棉。江风裹着潮剧唱段掠过耳际:“莫道灯尽油枯,且看火种传新烛……”

最后一盏琉璃灯亮起时,我望见年轻姑娘捧着竹灯走向母亲。灯纱上《苏六娘》的荔枝红得透亮,映着两代人重叠的身影。对岸老茶铺的工夫茶香顺流而下,混着潮起潮落的千年往事,漫过我们共同的河床。

2025-05-14 2 2 滁州日报 content_130781.html 1 3 传灯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