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庆收
笤帚爷是山村里最后一位扎笤帚的老手艺人。他的小院总堆着成捆的高粱秆,风一吹,沙沙作响,像谷场晾晒的高粱粒蹦跳着低语。那些高粱秆经过他的双手,便不再是田里疯长的“野小子”,而成了持家的好帮手:一把把笤帚精神抖擞地立在墙角,穗子蓬松,秆柄油亮,仿佛随时准备着为人间扫去尘埃。
20世纪90年代初,村里灶台边还经常见到笤帚爷扎的扫把,直到县上塑料厂开了分店。新媳妇进门,婆婆总要塞给她一把;学生淘气,也免不了要挨几下笤帚把。笤帚爷总爱在夏夜干活,左邻右舍纳凉时,常聚在他门前看手艺。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却出奇地灵巧,麻绳在高粱秆间穿梭,最后用木钩卡紧绳头狠狠一勒,这笤帚便算有了筋骨,结实得能用上好些年。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就这样融进了所有人的夏夜记忆里。
于我而言,最难忘的是笤帚爷修补旧扫把的模样。那些用秃了的高粱穗子,经年累月地扫过泥地、灶台、谷场,终于支不起腰杆,被主人家随手丢在门外的角落。可若被笤帚爷瞧见,他总要捡起来,用粗粝的拇指捻一捻穗尖,摇摇头道:“这修一修,还能用。”
他便从腰间解下那捆磨得发亮的麻绳,就着日头,把旧扫把夹在膝间。断裂的高粱秆要一根根抽换,松垮的绳结得重新勒紧。他干这活时总抿着嘴,花白的眉毛低垂,仿佛在给老伙计续命。补好的笤帚穗子重新服帖,虽不复当初挺括,倒也撑得住半年光景。主家来取时,他摆摆手不肯收钱,只说:“再使两年呗,不耽误。”
笤帚爷救过我的命。那是八岁那年的夏天,一场暴雨过后,村东头的老槐树被雷劈断了枝丫,粗壮的树干横亘在河沟上,像座独木桥。我和几个小伙伴见了,便起了玩心,非要踩着过去。我战战兢兢走到树干中间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湍急的河沟里。水流裹挟着我,后背重重撞在石头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河岸上传来一声暴喝:“抓住!”只见一根长长的竹竿——笤帚爷扎笤帚用的量杆,猛地斜插进水里。我死死抱住竹竿,河水冰冷湍急,我感到竹竿在水中剧烈抖动着。抬眼望去,笤帚爷左脚勾住老槐树裸露的虬根,半个身子探进河面,他那只粗壮有力的右手青筋暴起,死死拽着竹竿往回拉,左手反攥量杆中段避免脱手,硬生生将我拖向岸边。
上岸后,我看见他新扎的笤帚散落一地,高粱穗子裹满泥浆。他的老布鞋深陷泥中,裤腿被荆棘划开几道血痕。“你这孩子…”他喘着粗气,粗糙的手掌拍掉我身上的污泥,先查看我脑后撞出的肿块,“看着瘦小,水里拽着倒像头小犟驴。”他瞥向泥泞中的新笤帚,咳嗽着挤出句话:“笤帚坏了还能重扎,人要是没了,可就真没了。”
如今,塑料扫把早挤走了集市最后的手工笤帚。笤帚爷走的那年冬天,家人将他没做完的三把笤帚放入棺中,穗朝上,柄抵棺底,取“扫净往生路”之意。村里老人说,他坟头的野高粱长得格外旺,秋风一起,穗子沙沙响,像当年他檐下扎笤帚的绳缆甩过风声。
每当我看见墙角立着的扫把,或是秋收时路过野高粱地,耳边便响起笤帚爷那句:“东西用久了就有灵性,修修还能用。”如今才懂,他俯身捻过的每一根旧穗,勒紧的每一道麻绳,缠裹的岂止是秸秆与生计?那被泥汗浸透的穗尖,那在月光下反光的木钩,分明是黄土地给庄稼人磨出的筋骨。他与他的笤帚终归化作了黄土,可院里灶前经年扫出的纹路,早把这份温热刻进泥土最深的褶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