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树叶被染成黄色和红色,在河漫滩地、陇亩间、屋檐下、稻场上……任何乡村的画面中,嵌入深浅不一的色彩。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变得脆弱,它们会随着秋风飘落,有的落在菜地里,有的落在沟谷里,有的落在河水里,化成诗人笔下的忧郁,化成摄影家镜头里的意境,化成庄稼地的收成,化成一抔土,滋养彼岸花的盛开。外婆在秋天离开,在20世纪90年代乡村的秋天。
一条菜园里的蛇,让外婆的生命定格在66岁。菜园子在外婆家的东侧,往东是大舅家新盖的楼,往南是半亩池塘,再南边是通往乡里的大路,往西是小舅家的平房,往北是一湾窄沟,接着资富河的堤坝,聚拢着阮湾村的多数人家。外婆的菜园子不大,约有七分地。我每次去,总见菜园子里绿茵茵的,菜地清爽,不见杂草。黄瓜藤顺着竹架子蜿蜒,零星坠下几颗果子;割过茬的韭菜撒上湿漉漉的草木灰;西红柿由青泛红,嫩滴滴的,引人口涎。菜园子生机勃勃,像外婆脸上的微笑。
暑假,我们去外婆家,要紧的事就是在菜园子里掰甘蔗。我们用镰刀顺着节骨,抵在胸前,刮去甘蔗表皮,欻的两声,削头去根,在水里荡荡,就上口了。外婆见状,总用葫芦瓢舀上凉水递给我说:“甘蔗太齁,不解渴。”这份齁甜,是在外婆家暑假生活习以为常的味道。
被蛇盯上的那天,很热。这是我事后听大人们议论才知道的。大人们觉得村里的医生医术不精,后悔未曾将外婆送到七十里开外的县中医院,让毒气从腿部蔓延,侵蚀五脏。外婆在弥留之际,也未开口说到大医院瞧一瞧。子女间的沉默和外婆的疼痛低吟,让事情向糟糕的方向发展,外婆卧床的样子,和早已摆放好的慈祥遗照对比鲜明。我承认,外婆的死,在于愚昧,在于贫穷。
按照村里的习俗,“出材”(出殡)前的守夜是庄重的,妈妈告诉我:“外婆的魂魄会回来,以我们看得见的方式回来。”那夜,我守着祭奠的蜡烛,期待被一阵扑面的风吹灭,期待兰边碗担起的筷子突然滑落。因为村里的老人说,蜡烛与筷子是我们和外婆阴阳两隔的通信渠道,传达着彼此的思念。可是我并未等到蜡烛和筷子的“信号”就进了梦乡,梦里外婆摸着我的头,叫我长大了要听妈妈话。外婆的样子渐渐模糊,我无力的手掌摸不到她的脸庞。梦中的“私聊”,是我记住外婆零星的几件事之一。外婆去世后的27年里,我很少去她的墓地。
母亲家的精致相册里一直保存着外婆的照片。一张黑白带花边的一寸照,紧压在母亲几个姐妹的合照旁边。我不知道母亲有多少悲伤时刻去回忆她的母亲,但常能听到她在和三姨、小姨的电话里说起外婆,说起她们很多年前的往事,有时候会黯然神伤。
外婆没过上好日子。她的儿女们日子过得艰苦,在上海务工、在村里种地,紧巴巴地糊口。孙辈们都未成年,土坯屋经不起大风摇曳。外婆离世后,外公孤独活着的那些年,是难过的几年。几年后,外公也在回村的路口摔倒在田里,再也没有起来。自那以后,母亲很少回娘家。
近来,母亲在合肥陪读,和之前奶奶陪我在南陵一中读书一样。我试着多点了解外婆和母亲。像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说的那样,“人不是活以前,是活以后”。沉淀些故事,过上好日子。
□王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