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暑休，我携家人回全椒老家，看望百又二岁的老父亲，高温之下闭门居家找乐，翻检以前带回家的笔墨纸砚，请老爷子尝试着戏笔弄墨。父亲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学历，但是不能算不识字的文盲，因为他在少年时放牛帮工，偶尔倚窗听过私塾先生的课。穷人家的孩子对知识的渴望和新奇，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仅有的偷学内容，加上后来在外做工谋生，又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文字，基本能够识文断字，连蒙带猜可以读闲书看短报。

父亲握管写字也不是第一回，约十年前到重庆过年，在我家里小住半月，我便借写春联之际，请他书写对联、吉语等数幅，从过程效果来看，用笔和结体有一定能力，而且具备明显的传统气息和老书家范式。这次书写还算顺利，我先草拟几张少字的作品小样，诸如“吉祥”“如意”“福喜”等，连同款识体例摆好，然后拍成照片放在电脑屏幕上，请他依样照写，纸张都是两平尺的生宣小品和洒金红纸，有扇面、镜心、横幅，用乡下带来的南瓜作镇纸，拿烟灰缸当墨盘。起初书写状态比较陌生，字形小、着墨重、行笔慢，对笔性和纸墨效果把控不住，我便从字形大小、位置摆布、着墨轻重、正文款字前后间距等，全程跟进步步指导，他也能很快适应，每写一字就前后关注对照，思量一番。随着渐渐熟练，能自然顺利书写，几乎就不看我的书稿小样了。他用笔直抒胸臆，颇带古风，还有连笔草意，偶然会和名碑古帖暗合，已有几分心手双畅的感觉，对不满意的地方还会稍加补笔修饰。应该是年高历久之故，父亲的字点画迟涩老到，沉实通透，篆籀笔意甚浓，结体曲中有直，方圆兼备，自有烂漫质朴天趣，非一时效颦所能。

随着书写的内容增多，每次书写前父亲都要识读文字，遇到不熟悉的还会问我是什么意思。每写完一张又要端详，我就不停地喊“写得好”，父亲常会摇头摆手表示不满意，看得出来他对书写要求和每一张作品的态度是严谨的，尽管已是期颐之年，但是心智思维依然清晰稳定，也反映一个时代的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敬畏和虔诚。观其作书，不激不厉，自成一格，一点一画蕴含古法气息，一招一式犹带前人时风，自由自在间流露出人生沧桑和心路感悟。

短暂的假期结束，回味与父亲相处的愉快时光，给我很多人生思考、学习思考、艺术思考。父亲一生务农，淳朴厚道，秉性耿直，虽无宏图大业，但有乡间德名，能寿享遐龄，亦是天道福缘。观字如悟道，作书当做人，不管是为人还是从艺，最重要的应是积极乐观的精神追求，严谨务实的敬业态度，不慕不卑的品行风范，方能行稳致远，积跬步至千里。

□作者：张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