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1日
第A06版:副 刊

挽联上的名字

作者:杨 颖

我再次见到奶奶的名字,是在她葬礼的挽联上。

那天天气格外好,虽是冬日,却不怎么冷,连风都安静得一动不动。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如果葬礼这天风和日丽,说明去世的老人心疼子孙;若是风雨交加,则是死者在摆架拿乔,磋磨小辈。这样看来,奶奶还是疼惜我们的。

可惜,葬礼繁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鲜少有人注意到这点。而我的职责,是跟在姑母婶娘等一群女性长辈后面哭丧。

说是哭丧,我却一滴眼泪没掉。一则是因为自父亲去世后,我对生死看淡了不少,二则是因为我对奶奶的敬爱,都在她日复一日的偏心中消磨掉了。是的,奶奶更喜欢她的孙子们。我不怪她,父母给我的爱早已足够。我理解她,她的思想与行为,是旧时代的遗存物,而她作为女人,也曾被这些摧残,甚至连姓名都已被人遗忘,大家只知道她是爷爷的妻子,是宝祥家的媳妇。

日头正烈,太阳照得我眼睛眯了一下,再次睁开时,眼前是一副白纸黑字的挽联。挽联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上面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刘翠芝。这是奶奶的名字。我凝视着这个名字,思绪将它从挽联上拓刻到老院的黄土地里。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刚刚笨拙地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那天随手捡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划拉着自己的名字。

“你在写名字吗?”奶奶不知道何时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不容我回答,奶奶又说:“我也会写我的名字。”她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眯起眼睛,在地上仔细挑了一根顺溜的树枝,将斜出的枝杈掰去,留下笔直的那段,又拿袖口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蹲在我旁边,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刘——翠——芝。”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手里的树枝写一笔想三笔,磕磕巴巴地费了好大劲才写完。

“我写得对吧?”奶奶搓着手,挑起眉眼问我。

我歪着头,左看看,右瞧瞧,“刘”字我倒是认得,只是“翠、芝”二字,对一年级的我来说确实有些陌生。可我不想失了面子,只能咬牙肯定道:“对!”

奶奶笑了,扬起皱皱尖尖的下巴,眼神里满是骄傲,她接着说:“这是我在我跟你爷爷的婚帖上学来的,不会错!”

忽然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这才回过神来,不禁为奶奶感到惋惜。是呀,时间的手将黄土地上的名字挂在了阴白的挽联上。亲属与宾客从挽联旁来来往往,可不曾有一人,肯施舍一个眼神给它。

奶奶会悲伤吗?自己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只有两次——一次是婚礼,一次是葬礼。两次她都是主角,可惜,没人在乎主角的名字。而她此生仅有一次亲手写下自己名字时,观众又只有我一个。

想到这里,一抹悲凉的气息从心底渐渐晕染开来。我望向灵堂,红漆松木棺材静静地摆在那里,灰蒙蒙的遗像上不见任何笑容。桌案前的瓦盆里烧着纸钱,烟顺着门框飘出来,熏湿了我的眼。

我抬手抹去眼泪,顺着墙根又回到哭丧的队伍后面。这一次,我把手搭在了灵柩边,抚摸了一次又一次,眼泪也不知何时,“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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