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亚夫
生命最初的冷,轻易就被父亲否决了。他根本不听我哭得雪花带雨、北风呼啸。
那时,猫冬只是猫的福利。雪越大,风越硬,天越冷,父亲越往地里钻,薅大葱、起萝卜、剥白菜……天寒地冻,蔬菜才能卖个好价钱,才能过个好年。我目光短浅,搁浅在眼前的冷。“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我总想,如果年是怪兽,这风雪就是咬人的爪牙!
没错!真的冷,是咬人的,是彻骨的。父亲在雪里掏菜,我往架子车上抱。很快就被风雪“咬”哭了。父亲骂我没出息,“嫌冷嫌冷,冷是闲出来的,你动起来就不冻人了!”虽然他错字连篇,我还是信了,虎虎生风地干起来。后来,竟然真不冷了,身上还冒出汗!
那片土地是父亲的主场,我从来都没他出息,但他的斥责,让我受益终生。
天寒白屋贫,村人也贫。抄着手,眯着眼,挨挨挤挤卧在向阳的墙根上,一坐半天。
小孩子坐不住,就找个墙根,热气腾腾地玩“挤油”。游戏很简单,沿着墙角排好,然后嘿呦嘿呦往墙角挤。越靠近墙角,被挤得越厉害,越容易被挤出来。挤出来后,赶紧跑到队尾,继续往前挤……你挤我,我挤你,每一个人都挤别人的油,也被挤油,乐此不疲。
大人说我们傻,像群猪仔,拱来拱去,没意思。我们说大人傻,像群懒猪,靠在墙根上一动不动,没劲。多年后,读《说文解字》:冻,仌也。冻就是一个人挤一个人!大人也罢,孩子也罢,都不傻,他们在以同样的方式,向冻傻的光阴取暖,抵御寒冷。
小学五年级时,我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冷,耳鼻脸和手脚,一直徘徊于冻僵和冻伤之间。
那年,我转学到寒寨小学。不止终点学校冷,路上更冷。早学和晚自习,更是给冷注脚上披星戴月。七八里远的路程,“水声冰下咽,砂路雪中平”,我夹着“破毛驴”,“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除了风雪,没人“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从早到晚,我一直冻在诗和远方里。早晨是杜甫,“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白天是孟郊,“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晚上是谢灵运,“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冻急了,我就蹦下自行车,跺几脚车子泄愤。然后,窃几把麦秸,点火,借个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冷钻进肉里,一暖和,又痒又痛,钻出来是一道裂,钻不出来是一块冻疮。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冻伤一直如影随形,天一冷,就在我身体里翻身、钻来钻去。
人生一世,总有一个冬天等着你认领,并认领你。它可能会更冷、更长,但一定最适合你。走出那个冬天,再冷的日子,也不会冻着你。因为,它还给你预留一个春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