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年

我被滁河的美攫住眼睛，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

夕阳斜斜地披挂在流水之上，一幅苍凉和荡然跃入眼底。在恍惚中，划船的声音，古老的船歌，从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传到河的另一端。摆渡人用桨划过水面，我的脚轻轻地踏上了这条渡船，我的身体随着水的节奏轻轻晃动，身后的村庄也和我一起轻轻地晃动。就在那一刻，白鸟飞进来，它们有高腿、长脖子，拍打着翅膀，在村子里啄食。它们日复一日地飞过田野，从渡口到村外的世界，再飞回来。

滁河穿过村庄，流经城市，但只有渡口才是它小憩的驿站。河流真正的故事大多与渡口有关，一座城市，当你谈论起他的高楼大厦，也许并不能令人产生敬意，但当你说起年代久远的渡口，却能呼唤心底某种对于历史的景仰，就如位于苏皖交界地带的叶郢老渡口。

古谓之“渡”，是水上船筏往来两岸停泊之地。叶郢渡口傍水而生，滁河两岸人群来回往返，河面虽只有50米左右宽，却是宁滁两地居民往来的一个便道。过渡的人增多了，后来就有了专职渡船人。清晨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开始，摆渡人将铁壳船朝着对岸驶去，只用三分钟，便完成了一次“跨省之旅”。

夕阳下的叶郢渡口，翩跹的蜜蜂和蝴蝶穿过平静的日光，风穿过古树的枝干，迈出的每一步尘埃之下，也许都是经年的故事。仿佛看到滁河水与渡口戚戚相待，仿佛往事伴随水流的熙攘之声，正从时间彼端，渡往时间的他处。

踏着历史的小径回到过去，站在滁河的土堤之上，萧索的秋风拂过黑扎营的田野，这一刻，思绪在缘聚的时空里鲜活。追寻滁河的历史足迹，两千多年前的楚汉相争，项羽自刎乌江，经滁河沿岸湿地，从张家堡（黑扎营）渡过滁河，最后至宣化渡（今浦口）。穿过那夜历史的晚风，涛声呜咽，暗色的水流微微发凉。一匹黑色骏马日行千里振鬃奋蹄，一支染血长戈推翻暴秦荡平诸侯，虞姬广袖长裙临风欲去，项王昂起头颅质问苍天“非战之罪”，这些画面如同一帧帧默片般纷至沓来。遥想当年，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刘邦笑着回答：“吾宁斗智，不能斗力。”最后项羽放弃了返回江东的机会，在乌江自刎。不是因为垓下的失利，也不是对美人的诀别，而是不想再给故土带来战争，从而造福百姓。在遭遇四面楚歌的围困返回江东的途中，他的耳畔忽然响起江东父老熟悉的乡音，仿佛看到家乡人忧虑的面孔，脑海里浮现出百姓最初的期盼和爱戴。跟随他雄起江东转战天下的三千义士早已沉眠沙场，不再醒来，也永远无法一起回到家乡与亲人相认了。此时，秋意更浓了，凉意也在加深。河水流不尽的遗恨，嘈嘈杂杂诉说着往事前尘，诉说着一代霸主跌宕起伏的一生。

滁河从历史云烟中流淌至今，现在，随着自然村落黑扎营的形成，沿叶郢渡口上岸，滁河北岸人们的生活悄然苏醒，数平方公里充斥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当熹微的阳光洒向河面，农人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河边，浣衣女子浅唱歌谣，心里张罗着家人一天的菜谱。不远处，孩童在泥巴地里嬉笑玩乐，河里倒映出他们的身影。放眼望去，河面上泊着的一溜大大小小的货船，装船的、卸货的，吆喝声、鸣笛声，此起彼伏。忙完一天的活计，最舒心的时候就是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清凉的水里，就着新鲜的菜肴小酌两杯。当夜幕降临，河上的天空闪烁着群星，笼罩着空蒙的雾气，月色如小径，宛若在水中央开合，创造出一种平静。月光、星光、停泊的船，交相辉映，像迷蒙的睡眼。

滁河水洞开沧桑，在回望历史与眺望现代之间，在人文气节与沧海桑田之间，在风云激荡与烟火气味之间。随着工业、陆路交通的迅猛发展，跨越于江苏与安徽交界的黑扎营大桥，数年后将在滁河两岸绽放雄姿。叶郢渡口也将繁华散尽，今天的渡口，更像是一个露天的博物馆，提醒着后人这里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

侧耳倾听，从古代到现代，从今天到明天，我感受到了那生生不息的活力。那石板缝隙里顽强生长的苔藓，土墙边缘处偷偷钻出的小草，如蒲公英般，落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发芽，飘到哪里就能在哪里开辟出属于自己的时空。我感受到了永不言弃的历史律动，滁州人正悄然接过发展的接力棒。叶郢渡口紧密连接着两地的曾经，随着两地人员的往来，物资的流通，交通线路的完善，教育、医疗以及产业发展的资源渠道逐步打通，广阔的未来，也正在照进现实。

我在静静的守望中感受着古老渡口的力量。晚风拂面，带来一股泥土的清新和湿润，还有丝丝缕缕的水汽。顺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眼望去，晚霞从远处掠过。这一刻，在被寂静包围的古渡旁，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温柔的表达。俱往矣，快乐或者悲愤，都已经随着历史远去。辽阔的水面仿佛是一只瞳孔，印证了一切，吸纳了一切。古渡终究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连同周围的草木和沙石、吹过的风也活着。它们聚合在一起，让我觉得被那种无疆的纵深感包围，万物有序，古渡自在。

叶郢古渡散发着无声的力量，令寻访者产生欲罢不能的美。当我走上土堤，双脚陷入柔软的泥沙，仿佛与我在家乡的任何地方行走一样。亲近一块更迭过的土地，寻访的是内心对于旧日时光的追溯，对不断变化的世事的感知，在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流年。仿佛天边落日成为古渡黑夜前最后的叹息，悠长地在黄昏发出声响。

此刻，不远处的城市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暖、橙黄的光晕下，有安然的生活。滁河水脉脉，水的尽头是一轮明月当空，古渡用缥缈的喉嗓唱起孤独的歌谣，歌声使月色也苍老了。我常常把这些景致毫无缘由地联系在一起，面对杂芜的叶郢古渡，我会滋生这样的念头，对它的拜访，也许只适合默坐于土地草坡，与古渡，彼此庄重地下一场心灵的盲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