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1日
第A03版:副刊

村子是一阵风

作者:董国宾

我猛一睁眼,一片云闯了进来。好像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这片云饶有兴致地寻梦来了。

我在村子里走动,脚步很轻,却惊飞了一只鸟。这只鸟闪动轻盈的羽翼,滴落一串翠鸣远去了。

我默默地想事情。想停在村口的那辆牛车,想长满苔藓的墙基处,幽幽开着的一朵小花。更多的还是想爷爷想过的事,奶奶说过的话。

村子里的事情多得想不完,爷爷把头发想白了,把背想成了驼峰,仍在想。在一处风雨冲刷不到的墙角蹲下来,我会冥想一阵子。爷爷总想村子里能走多少牛车,草垛能不能高过房顶和树梢。我要把夏天和冬天想短,把春天和秋天想长。把日子和岁月想成鸟的羽翼,轻盈地飞起来。我还会想一些虚无的东西,把根本不存在的事,想到村子里来。

一阵风吹来,叶子哗哗作响,我的想法把房前屋后的大片树林惹笑了。

村子是贴身的衣衫,我走一步,村子也跟着走一步。村里的人、牲畜、阳光、雨水、脚印,连同飞扬的尘埃,都完完整整地烙在了记忆里。5岁时,我就对村子有了认知,母鸡在篱笆墙下“咕咕”地啄食,褐黄的蚂蚁在合围的树上蹿上蹿下。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在同一个叫黄岗坡的村子里度年月。乡亲们在炊烟升起处扎根、做事情。树叶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地方。夕阳滑过一排排屋顶和树梢,停在向西的有裂缝的墙皮脱落的土墙上。村子里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浑然不觉地闯入了我的记忆里。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棵树长歪了没能直起来,谁家的老奶奶大清早一开门就唠叨个没完,哪家的枣树夏天能开多少花,有多少没被雨水打落,一直留下来。还知道哪个壮劳力没能够寿终正寝,谁家借钱负债娶媳妇。谁家的一只羊羔走丢了,村南头的人和村北头的人都跟着找。

黄岗坡是我们的村子,村子不大,却没完没了地发生一些事。我乐意知道这些事,乐此不疲地与这些事打交道。有些事能让我高兴三天,回味起来,喝一口浓稠的风就能饱肚子。但有些,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想做到若无其事,当作没发生,抑或干脆干干净净地去忘掉,比屏住呼吸还难受。

风把村子吹旧,太阳把人晒老,雄鸡把村子吵醒,一枚枚叶子卷起又落下。岁月伸出一只手来,把停在路口的牛车打翻。村子像一艘不能靠岸的船。老老少少埋在没完没了的事情里度年月。

乡亲们喜欢在一个叫故土的地方长久地住下去,如果屋子足够结实,会不挪窝地住一辈子。他们今天栽一棵树,明天砌一堵墙,后天把卷起又落下的叶子扫起来。做完一件事,再去做另一件事,或者年复一年地做一样的事情,总是执迷地把不起眼的事做得像模像样。

二大伯的背驼了大半辈子,仍在往上挺。老奶奶花了眼,还在使劲地瞅,要把飞扬的尘埃瞅出光芒来。尽管冬去春来的时光里,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仍旧在即将走完的岁月里,产生无限的眷恋和怀想。

村子是一阵风,一阵向外刮的风。多少个寒来暑往才向外刮出几步、几十步,有时却刮得异常快。黄岗坡原来小得像巴掌,后来像荷叶,再后来像什么,我一直努力地想,有时又不敢想。我怕想在了风后面,被风牵着走。

村里人喜欢扛着铁锨出门,牵着牛进进出出。出门时使劲吆喝几声,把浓浓的乡音留下来。再往后,唱歌的声音填满了村子。唱歌的人,有上岁数的老人,有抱小孩的妇女,全都是黄岗坡的人。村子里树木成行,一渠清水从村前流过,一片月光照下来,分不清是景还是画。

我在村子里轻步,一只翠鸟飞出去又循声飞回来。一片云挂在天空,很快变成了一个个云朵,天空海一般湛蓝。那是一片寻梦的云。我想告诉它,村子是一阵风,一阵向外刮的风,这阵风还把稀奇古怪的东西带到了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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