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亮

多少年了，一直有个“小目标”，就是能有一辆自己的车，与三两朋友，兴之所至，一拎小包，一踩油门，说走就走。在路上谈文学，在他乡的小酒馆里谈文学，在灿烂的星空下谈文学。小包里也没啥，除了一两件换洗内衣，就是稿纸和笔，当然，还有一册地图。那时还没手机，做梦也不会想到此生会用上手机。

如今，我多年的“小目标”终于实现了，我拥有了一辆国产SUV。尽管不是啥名牌，配置也一般，但咱要求不高呀，有四个轱辘，是车就行。年近六旬的我，早已云淡风轻了。我曾给自己下半生描绘有十八款幸福的模样，其中有一款就是：若有些时日见不到我在滨河公园散步了，不是在加班，也不是在医院，而是人在旅途。

车有了，幸福的模样也有了，可在一起谈文学的人却找不到了。这年头，谈喝酒，谈打牌，谈生意，谈国际风云，一上饭局，几乎朋友遍天下。手机里，好友也一串一串，每天笑脸、鲜花、红包、大拇指，搞笑视频，心灵鸡汤，在屏前呼啸而过，可就是逮不住一个让你走心的人儿。是呀，这年头谁还有闲工夫陪你谈文学呢？

有了车，出发了。首驾之旅，既没有去革命圣地，也没有去热门景点，更没有远征川藏线走世界屋脊。去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小长途吧。

但我并没有一个人，我把夫人带上了。我对夫人说：“走，亲，我带你去远方看星星去。”夫唱妇随，温柔贤淑的夫人无问西东，立即就打起包袱跟我上了车。其实，哄夫人开心，不一定要买钻戒和高档化妆品的。

去的这个小村落在大别山腹地，位于安徽岳西与霍山之间，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古村落。崇山峻岭，云遮雾绕，林海茫茫，人迹罕至，道路之崎岖，如一缕飘舞在风中的丝带，驱车其间，真的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呐。而且手机信号忽有忽无，时不时还担心原始密林中会有野兽蹿出。

曾几次去过大别山，但都是从高速上飞驰而过，群山绵延，浮光掠影，印象肤浅。这一次，是在一个友人推荐下，才钻入这偏远闭塞的大山深处的。友人说，在大别山深处，有一方天窗，一片净空，是看星星的好地方，四季皆宜。

大山深处有人家。那乌黑的屋脊，黄色的夯土墙，在林海中时隐时现，住户虽不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温和而可亲。大别山的民居极具特色，屋顶小瓦薄檐，长挑成廊；壁很厚，门很窄，窗很小，外观是一层，内却藏有阁楼，属围式、干栏式，还是悬山顶、歇山顶？该归于哪一类我不太懂。尽管是泥土，可夯实为墙后非常结实，遮风挡雨，日久经年，不比钢筋水泥的建筑差。每一幢民居，差不多都有百年的历史了，若不是屋顶有一只接收电视的现代“小锅”，真恍若隔世。

和内地乡村一样，这大山深处也只有些老人和孩子在留守，青年人都外出了。古老的梯田、苍郁的茶园、水车、柴垛、石臼、石磨、坟茔、上山的羊肠小道，一切都在无声地讲述着过去与曾经。为感受当下真实的社会现状，我和夫人进村入户，屋里屋外看了看，摸了摸床铺，掀了掀锅盖，又和一两位大爷大娘聊了聊，问家中人口，问今年收成，问出行和就医，问精准扶贫政策的落实。大爷大娘十分敦厚，也不知我们是打哪来的“首长”，有点局促，有点紧张，话很少，不敢多言，怕说错了造成不好的影响。夫人也学电视上“首长夫人”的模样，摸了摸孩子头，又抱起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照了一张相。

我们不是来访贫问苦的，我们是来看星星的。我们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其实啥也不是。很惭愧，很无助，我们捐不了款，捐不了物，也不能带给他们脱贫致富的项目，我们只能陪他们说说话。这大山里，也许一周，也许一月，都见不到一个外来人，太幽静、太寂寥了。偶尔有山外的人来了，还是很吸引他们目光的，一如我们看到了林中美丽的山雉和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狗獾。

夜幕降临了，满天繁星。坐在山中石阶上仰望星空，天呐，在城市中哪能见到如此浩瀚如此灿烂的天空啊！这天空的夜幕，不但不是黑色的、混沌的，而是料想不到的，是透明的、澄澈的，琥珀一样的瑰丽，蓝宝石一样的湛蓝！这样的瑰丽、湛蓝，至臻至美，想象都想象不出，文字怎么描绘？大美无言。平生什么时候见过如此之美丽的夜空呢？真的让人养眼养性，心醉神迷，不思归去。友人没有虚妄，这古老幽寂的大山深处，真的有一方上苍为我们保留抑或洞开着的天窗。

星星悬浮在琥珀的蓝色中，闪着乍长乍短的光芒，如恋人般在眉来眼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遥相传情，交相辉映。谁说高处不胜寒了？丝毫不觉得的。那么多的繁星，无论是大一点、亮一点，是明星还是无名之星，一点都不喧闹、不嘈杂，恬静谐美，明眸善睐，不惹尘埃，各自散发各自的光芒，在宇宙间亿万斯年，永恒运行。什么叫深邃，什么叫博大，什么叫天长地久，离开喧嚣的城市来仰望星空吧。银河、流星雨、鹊桥、瑶池、天上宫阙，这璀璨的星空，充满了诗意和梦幻，此时你可以抛开一切，插上想象的翅膀，天马行空自由驰骋，让整日在雾霾中穿梭、在人际中周旋的肉身，失重一会儿，飘然欲仙一会儿。清风拂拂，天籁之音在耳畔萦绕回环，哦，久违了，星空；久违了，梦境。

星空下的大山，还有一星半点的灯火在亮，那是还没有入眠的山里人家。是老爷爷在看电视中的外面的世界，还是老奶奶在给啼闹的孙子哼唱古老的歌谣？也许，是在惦念着白天的那对男女也说不定的。白天的那对男女，不是来检查工作的，也不是来送温暖的，是来看星星的。真是吃饱了撑的，病得不轻了呀。现在的城市人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都病了？跑这么远来，一惊一乍的，不是大口地呼吸这里的空气，就是仰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那对男女，年纪都不小了，头发都花白了，像夫妻，又像一对老情人，坐在那儿发呆老半天了。想什么呢，别是想不开了吧？

夜色如水，流萤绕膝。谢谢了这大山，这林海，这清风，这星空；谢谢了这山里人家，这大爷大娘。没事的，我们已过了想不开的年龄了，我们再看一会星星就走了。山下的村口已有了接待中心，那里有房有床，是专门为我们这些“病人”准备的。下山的夜路不太好走，我们知道的。我们会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