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宇

小满，寓意万物至此稍得盈满。欧阳修《五绝·小满》诗云：“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此诗看似写小满时节的景象，实则意蕴深远。欧阳修为一代文豪，却鲜有人知他亦是一位生活智者。他的一生，恰似“小满”二字，既无过分盈满之态，亦无丝毫亏欠之意，一切尽在恰到好处之处停留。

欧阳修曾位居高位，却未被官场所束缚；他文采斐然，却未被文字所驱使。他的人生，正如那垄头迎风而立的麦穗，将满未满，恰到好处。这“小满”之境，实为人生至理。世人往往贪大求全，追求极致的圆满，殊不知物极必反，盈满则亏。而欧阳修，却深谙“小满”之妙。

在滁州任职时，他与民同乐，写下《醉翁亭记》，自号“醉翁”。然而，他并非真沉醉其中，而是以酒为媒介，远离祸端，以醉为名，逍遥自在。他明白，人生无需事事求全，小满便是至境。晚年，他自号“六一居士”，面对客人的询问，他笑言：“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此等境界，非大智慧者难以企及。

他不求万卷藏书，只需精选其一；不求千古绝唱，只愿一壶浊酒相伴。这便是“小满”的智慧所在。欧阳修一生历经宦海浮沉，却未沉溺于困境。无论是因支持新政被贬夷陵，还是因“濮议”之争遭贬亳州，抑或是晚年遭受诬告，他都能于逆境中寻得安身立命之所。他在《秋声赋》中感慨：“草木无情，有时飘零。”然而，他并未沉溺于悲叹，而是寄情山水，著书立说，终成一代文豪。

“小满”之妙，在于知止。欧阳修晚年编定《居士集》，自述学文之路，平淡而通透。他不避讳学步于人，不掩饰曾经的青涩与不足，更不吝啬表达对师友的感激之情。此等胸襟，正如小满时节的麦穗，低头而不折腰，饱满而不张扬。他的文章温润如玉，背后却是千锤百炼的功夫。他每成一文，必反复推敲，直至终篇不留一字原稿。这般苦心孤诣，却从不自矜自傲。他曾言：“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此言看似谦逊，实则蕴含大智慧，不求一时之名，但求经得起时间考验。

小满，在二十四节气中，无惊蛰之振奋，无冬至之肃穆，却寓意着人生的至境。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与田夫野老为伴，著《六一诗话》，品评诗句，臧否人物。看似闲适的生活背后，实则蕴含着他一生的阅历与智慧。他不再追求功名富贵，亦不刻意标榜清高，只在寻常日子里活出了真性情。

反观今人，往往因欲望太满而陷入困境。求富贵、求名声、求长生、求事事如意……然而，人生岂能尽如人意？反观欧阳修，他的一生虽坎坷多舛，却能于逆境中活出滋味来。他在《泷冈阡表》中回忆母亲教诲：“汝能安之，吾亦安矣。”此等境界，几人能及？

小满时节，麦穗低垂，虽不似春日花朵那般招摇，却自有其沉甸甸的分量。欧阳修的人生智慧，恰似这低垂的麦穗，不求全、不责备、只在恰到好处安顿身心。他晚年自述：“平生作文，多在‘三上’——马上、枕上、厕上也。”此等闲适态度，非大彻大悟者难以拥有。

人生在世，能如欧阳修这般活出“小满”境界者，实属不多。多数人不是未熟先摘，便是熟透落地，唯有在将满未满之际停驻者，方能领略人生之真谛。欧阳修的文章与思想，却如那永不凋零的麦田，不空不满、自在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