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一
前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朋友给我来电:晚上一起去清流关上看星星吧。这是一个于我们这个年纪有点矫情的话题,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那时刚刚参加完星空大会的采风活动,或许他想私下里去更深更远地探寻星空,为他的图片和文字找到更为真切的灵感。而我这个认路且不怕路黑的夜行人,无疑是他合适的星伴。
从珠龙镇那边的古道上去是清流关的西口,清流关的关口下是一个不大的水库,水库下是叫“小店子”的自然村落。我曾经专门去小店子采访过,这里的住户和清流关东口的村落一样,四方蚁民都是因为清流关而形成的自然附着,在过去的年代里基本上都是靠山樵牧、依关卖浆的生民小户,计活千口,姓杂百家,所以西边的叫“小店子”,东边的叫“关山店”。
从关山上流下来的水,在山脚的“清流书院”这里注入水库。这条山涧,春夏时节满是茂盛丛集的水芹,绝无尘杂,翠嫩而有野性香气。这里是蛙鸣萤火的盛会,周遭寂静,星空辽远,更把蛙声突显得高亢激昂。四散飞舞的萤火虫们似乎受到蛙声的鼓舞,合着节拍或停息草间,或穿梭飞行,蛙鸣和萤火是夏夜最美最协调的音舞登对。我对朋友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星空大会啊。
在我的记忆里,星空只有两帧,一帧是孩提的时候,夏夜一张凉席上的星空;一帧便是成年后四季的黑夜里奔走在谋生道途上的星空。关于星空的知识,除了故事里的牛郎织女、北斗七星,还有长长的银河,其他的我基本上就是个星盲。
朋友指着告诉我,什么叫三垣二十八宿,哪颗是天狼星,哪颗是金星,金星为何又叫启明和长庚。
攀上清流关的关口,巨木举张,山野四合,天空一下子被拢成一个圆圈,只有可见不多的星星在深邃渺远里闪耀。头顶的天空忽然传来轰鸣声,仔细看去,在星星之间,一架民航飞机正向着北方飞去。原来滁州的上空一直是南北空间的通道,只是城市的灯火遮蔽了航行的轨迹,只有在离城市不远的关山,才能看到天空的寂静与繁忙。
置身此刻的关口,不由得想起两个过关的人。明成化十四年(1478)农历十月十六日,一个叫程敏政的官员由京城返回徽州故里,自西向东夜过清流关,时“前有清流关,颇险恶,多虎”,一行人打着火把,敲着铜锣,人相挨,肩相并,前后呼应,下马登关。这时,一颗巨星自东向西,光焰灿烂,划过天庭。突然寒风起,火把灭,四周草木瑟瑟有声……
又过了两百多年,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六月初九,桐城派鼻祖戴名世北上京城赶考,从东而西,竟然在清流关上遇到了两位分别了好几年、从陕西过来的老朋友,于是几个人牵手步行,到关下人家喝茶谈天,好不快意,村民也饶有兴致地围过来倾听,许久才散去。
千百年来,清流关锁钥金陵,关隘江淮,作为一道历史的筋节,这里豪雄商贾汇集,车书汗牛交股,硝烟卷轴,诗酒觥筹。在所有写清流关的诗句里,我最喜欢的是明代诗人唐之淳的那句:“星河不动晓苍苍,淮楚人烟接混茫。”雄浑开阔,深永无尽。
读古人诗,会发现他们最喜欢的题目是“某某道中”,杜牧的《南陵道中寄远》,苏轼的《沙湖道中遇雨》,王安石的《宋城道中》,辛弃疾的《夜行黄沙道中》,还有陆游、范成大以及无数的诗人们……道中有无限景,道中也有无限意,道中让他们神游太极,道中他们可以心骛八荒。是旅途的道中,更是他们人生的道中。所以,如果有人选编一本古代“道中”的诗文集,无疑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觉得所有的道中,江淮分水岭风景道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江淮分水岭,是现代地理气象上的概念,古人没有这个叫法。在滁州境内420公里的里程上,山岭逶迤,草木纷披,行江入淮之水,自动秩序归档,不侵夺,不凌肆。
分水岭上的自然风光是旖旎迷人的,华东稀见的大柳、黄寨草场,独一无二的大横山丹霞地貌,面积达六十万亩全国最大的天然和人工橡树林,分布在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是林木景观和林木经济的双重加成。琅琊山、皇甫山、凤阳山、老嘉山……统领出皖东江淮分水岭的山脉体系,不仅是自然的灵迹胜地,也是历史的集成和朝代更迭的古战场。
翻开明清至今的《滁州志》,以及周边县市的志书,你会发现皖东叫“涧”的地名非常多。无数的山峦丘岭,沟壑出无数的涧溪,无数的涧溪滋养出无数的河流,或宽到桥船,或窄仅举步,它们有名或者无名。无数的村庄就瓜结在河流的边上,于是就有了人迹板桥,有了烟火万家,就有了夜晚无数的萤火和星河。
河流的尽头是一面面汪洋澄澈的湖泊:女山湖、跃龙湖、花园湖、卧牛湖、高塘湖、碧云湖、池杉湖……这里有落霞孤鹜,有星月渔歌,品目多样,丰懿绝美的湖鲜在凤阳官塘的“鱼煮饭”,来安屯仓水库的“一网捞”里,得到完美的体现。
池河和滁河,分别是淮河、长江中下游最重要的支流。像极了固结在岭道两边的两个支架,平衡着皖东的风水气候并孕育人文。巧合的是,我的故乡就是池河边一个叫大郑家的村庄;而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滁州,滁河在其南边蜿蜒而过。两条河指示着不同的朝向,左右江淮,最终东流归海。
深秋的时候,走进江淮分水岭上任何一个庄户村落,便可见丛菊绕篱,扁豆盘架,而鸡犬安闲,阳光老熟,田野岭道间有三二行脚者。
秋风的手指会在江淮分水岭的植物志里翻阅出一篇篇养心愉目的新奇,比如岭头橡木林表上的涛声回响,岭坡间黄苗草的迎风起伏,岭脚莲荡里的莲子扑水,湖边水湄间的草洲飞鹭……
空山松子落;涧底束荆薪。是一千多年前,韦应物写给这片山水的诗句。
江淮分水岭风景道,有些段落是和两京古驿道重合的,曾经铺递迭连,长亭短亭,从南京到凤阳是“金陵驿路楚云西”,行走其上,一边游目山水,一边踩着历史的车轮和脚印。其中的两段更是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轨迹,一路是西楚霸王项羽经定远阴陵大泽而至乌江,一路是朱元璋经凤阳山、定远横涧山而至滁州、金陵。不同的是,一个是败寇,一个是成王。在滁州的山水之间,1731个带“郢”字的地名,是八百年楚国嵌在这方水土上的深深印记。在这里,自然山水和历史人文的交合是如此紧密。
每次,驾车向着西北而去的时候,心中自然涌起还乡的情感,毕竟那里是池河,是故乡;而返回东南的滁州道上,总觉得是紧随着古人的车尘马足,与历史的某个瞬间或场景并辔同行。
行歌野哭,远火低星。这是我最喜欢的苏东坡的句子,实在是写尽了“道中人”的心与境,每每读起,耳畔就回响起谷村新司著名歌曲——《星》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