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龙

为什么清明时节总是有雨？且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父亲在世时，每至“清明”，总要说到杜牧的那首《清明》诗，那时我欣赏的是这首诗的意境，脑海中浮现的是诗意的田园乡村美景。

父亲走后，我再读这首诗，却读出了另一种意境。在这个寒冷潮湿多雨的节日，去祭奠自己生命中的亲人，立在墓前，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父亲说。清冷的大理石墓碑无语，一如父亲坚毅的处世个性，天幕上父亲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可见，天堂里父亲那抑扬顿挫的吟诗声和振聋发聩的教诲声，依然激荡在我的耳边。

父亲的一生很平淡，他由当初的一个懵懂青年，踏入白湖农场这片土地后，便以白湖为家，五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没有离开过劳改农场。一路走来，无怨无悔，将自己的一生无私地奉献给了党的监狱事业。

由于家贫，父亲没有进过学堂，他的知识是祖父口授心传的，父亲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肚子古典文学知识和一手正宗规范的毛笔字。父亲七十多岁时，仍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四书五经”，年轻时使用过的笔记本，全是蝇头小楷。我们家从来没买过春联，每年都是父亲亲手书写。

父亲是如何参加工作的，他没有跟我们细讲。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还有一大批伪职人员和刑事犯罪分子。国家急需大量建设者和管理者，尤其缺少像父亲这样懂得医术的人，这大概就是作为独子的父亲当年忍痛离开爷爷奶奶，响应党的号召走出山村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父亲常讲，当年药品奇缺，他一人既看内科，也主刀外科，同时还坐诊五官科、妇科和儿科。此外，父亲还监管着一个百十来号生病犯人的养练中队，既要给他们看病，又要对他们的思想进行教育改造。因药品奇缺，对一些重危病犯，必须送总场医院治疗。当年的白湖没有车没有船，几十里路全凭两条腿走，有时晚上送急诊病号，将附近老百姓家夏天用来纳凉的竹床翻过来，插上两根毛竹杠，就是一副担架。再在担架扶手上吊只防风的马灯，就成了现在的“120急救车”了。要斜穿整个湖区，一个来回就是整整一夜，第二天回到家，天也亮了，父亲就用冷水洗把脸驱赶睡意，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工作。

父亲非常疼爱我们，但对我们的管教极严，从小就要求我们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不许说假话，不准贪恋别人的东西。到我们上学时，父亲讲很多很多古人苦读求学的故事给我们听，如“凿壁借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等。当我们在学习上稍有懒惰时，父亲就会讲“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青年苦读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后悔读书迟”；当我们取得进步时，父亲会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而当我们犯错时，父亲的惩罚也是严厉的。

父亲晚年被疾病困扰，四次住院。大约是第三次住院回来后，他将四个孙子喊到床前，给每人写了一首古典律诗，并将诗的平仄韵律标注在诗句的下面。父亲说：“这是中华民族的瑰宝，现在懂它的人不多了。”如今那首诗静静地压在家里桌子的玻璃台板下，睹物思人，时时激励着他的子孙们。

父亲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现实加理想主义的，一生追求平和，他所向往的是那种“学者有其用，耕者有其田，人人自食其力”的恬淡日子。这从父亲闲时经常吟诵的诗中可见一斑，“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瞧！多么忙碌而又充实的农家生活啊！父亲时常想把自己融入这种生活中去。“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父亲一生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热爱他所从事的监狱事业，悉心呵护着每一位前来向他求医的病人。

父亲对待生死的态度也是乐观的，他常讲，人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和规律。在讲到身后事时，他常说，人死如灯灭。儿孙们在清明时节来烧点纸，寄托一下哀思，不必弄上一大堆祭品，那样做既是封建迷信，也污染了环境。

2007年8月10日，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他没有过多地在病榻上纠结，也许是他不忍心拖累子孙。子欲养而亲不待，使我时常愧疚于心。

清明，这个让人思念的节日。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总是“雨纷纷”，那是思念亲人而伤痛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