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冬
这个秋天,我来到了位于江淮分水岭的全椒县,置身于初秋的黄栗树村。碧云湖周遭的层峦叠嶂,造就了这个如同世外桃源的村庄。我行走在平平仄仄的田间水畔,任从八方四面逶迤而来的静谧将我团团围住。来自蛮荒年代的朵朵白云,以及一直在黄栗树村雀跃啁啾的山鸟,让我内心的灼热与躁动渐次冷却。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棵行走的黄栗树,我一次又一次引领自己深呼吸,酣畅淋漓地深呼吸。
于是,在黄栗树村,那白色的蒲公英,那打坐的卵石,那袅袅的炊烟,那汩汩流淌的时光,悉数被呼吸到我的眉间,我的心上。那黄中透红的令人目光澄澈的黄栗树,独自站立在田间,在村头,独自在黄栗树村的土地上默诵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宁静的叶脉,傲岸的树干,以及沐浴在江淮之间明亮的阳光里的那些直举向天空的树杈,如同一场繁华的旧梦,穿过柔软的岁月,与我邂逅在初秋的黄栗树村。我庆幸,我再次邂逅了一场繁花盛世。
田埂上茂盛的茅草友好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已不再有路。下面是一块收割后的稻田,只残存些稻茬。下面还是一块稻田,几株野草正在茁长。然后才是一弯清澈的溪水,那不时深呼吸的水草和游鱼,还有几位正在洗衣服的村姑,那悠扬的捣衣声,那弯下又直起来的身段,那安详的笑容,那落下又浮漾的暗香,从不同方位向着这绝版的黄昏凸起,团聚并分化、悬空,最后升华成天空的朵朵祥云。
然后便有更多的雾岚在缓慢而执着地升起,树影婆娑,秋虫唧唧。不知不觉间,我已身披一肩的夕阳,燕子双双栖息于白墙瓦檐下,细语呢喃。在黄栗树村,我不想搜捕冬梅的英姿,春笋的娇嫩,我不想捕捉夏荷的妩媚。我只想在林岫之间,在果园深处,找到一方净土,让温暖的阳光肢解自己,然后再生成另外一个无欲无望的自己,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我止语,但是一直宁静地从草木的身体上阅读自己。
现在,我退到路边肃立着,给一队蚂蚁让路。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这是一个正在举行盛大婚礼的家族。我认认真真地给蚂蚁们敬了一个礼,并且为之默默地祈祷,祈愿它们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我虔诚地解析着每一只独舞的蜻蜓和每一朵盛开的棉花的真实意义。我再次深呼吸,再次认识了那只细细打量着我的白鹭。也许,许多年前,我是它的远方亲戚。而我已经走失许久。而现在,在这个秋天,我们再次相认。
白鹭唤来家族的众多成员。它们也在黄栗树村,它们是黄栗树村的“原住民”。它们一边不断地深呼吸着,一边“咕咕咕”地向我叫唤着。有的在喊着我的乳名,有的在叙说着我前生的故事,有的在不断地叫我回家。它们光洁的声音在黄栗树村的微风中轻轻颤动着。一只小白鹭在水草丛中满含温情地阅读着我,时不时发出只有我听得懂的笑声。这是隐在岁月深处的白鹭。这些呈现出动词状态的白鹭,仿佛一朵朵盛开的鲜花,赏心悦目,把我从俗世的梦中一再拯救出来。
我在黄栗树村的一块岩石上安顿下来,试图让自己的脉搏与山村的脉搏一起跳动。我与那么多隐居在这里的花草虫鸟同在。我们彼此牵挂。如同书写着隐秘文字的透明纸页,我们每个个体都独自在黄栗树村栖居着,同时也栖居在别的生命里。在岁月无形的卷帙里呈现,或被遮蔽。我们互相打捞各自藏而不露的精神内涵。比如,我看到,比我高出许多的黄栗树的叶子仍在不断地变黄,其颜色淡得如同敦煌的一页页泛黄的经书。我知道,这些树叶不久就会凋零。但是,它们不会死亡,它们有更为安全隐秘而又永恒的家。现在,它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其实,谁的生命又不是如此呢?
在黄栗树村的田埂上流连忘返,总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扑面而来。那拖着稻草的汉子,那洗着衣服的村姑,那正脱着粒的老人,那刚刚踩下的,和早已陈旧的脚印叠加在一起。过去的,当下的;历史的,现实的;古老的,青春的,都聚集在这个村庄,都呈现在黄栗树村的这个经典的黄昏。我固执地认为,其实我是徜徉在沟通历史与未来的一条匿名的山村小路上。在这条小路上,曾行走过一代又一代赶考的学子;在这条小路上,曾奔波过一代又一代辛苦忙碌的农人。在这条小路上,我们用肉体承载着其他人的经历,而对这些人,我们也许一无所知。但是,我仿佛听到他们内心的波涛此伏彼起。而如今,只有大团大团的宁静簇拥着我。我深深地呼吸着所有古人和今人的呼吸。
在宁静翩跹的黄栗树村,连一朵彩云自在呼吸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夕阳的余晖在一棵棵黄栗树上微微颤动。云霭让已经枯黄的和即将枯黄的树叶变得内敛而淡泊。那是一种充满佛性光芒的色彩。而我正在这样的黄栗树村走过,我在一枚秋天的树叶上打坐,我在过路的蜻蜓的羽翼上留下人类的爱抚,我在问柳寻花的翠鸟的后半生烙印下旷世的爱情。我止语,三两只白鹅就打开嘹亮的歌喉;我沉吟,野菊花就应节而舞。我始终挚爱的野菊花。我的隐私、影子和气息。在野菊花的信仰里,曲径通幽,香火旺盛。
我不是一座孤独的岛屿。山间水畔,散落着一户户人家。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或孤独的行走,或三五成群,或悠闲地阅读着蓝天白云,或有一搭没一搭地侃着大山。两三只蜻蜓舞蹈于侧,四五只鸭子信步在旁,七八只小羊在草丛中寻梦。神奇的黄栗树林如同贝壳一样张开,把我吸了进去。困扰了我一生的流离失所的感觉刹那间消失了。我安恬地在树林深处用赤裸的手划掉我曾经的迷惘和忧伤。我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一棵黄栗树上。落叶摩挲着我的右手。我们像阅读盲文一样阅读着彼此。在我们的指尖下流淌着对方身体的历史。一个身体向另一个身体表达敬意。此刻,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和洵美且异的黄栗树合唱着一首无言的歌。一束光亮在树林间,闪烁,游走。
从此,我会坚信,在黄栗树村不经意的几次深呼吸,注定会给我的生命注入更多的铁质和钙,使得我曾经凹凸不平的灵魂生长出前所未有的花朵。因为黄栗树村,我和我所有有生的日子,和我的灵魂进入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此刻,我把黄栗树村想象成自己的“王国”,她的河水多么透明,她的疆域多么辽阔呀!所以,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就在黄栗树村。栖居在秋天的深处。一只白鹭,携了优雅的古琴,锦绣而歌。所有的草木眨着眼。没有人喝彩。万籁俱寂。我的泪水滚落在黄栗树林中。一片水花的响,虚幻、晶莹而细碎,如同在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