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林
小暑过后，“苦夏”就露出了“狰容”。
阴历六月，火球似的太阳还挂在白汪桥的栏杆上，老街西头校园内的一口水井开始闹腾起来了。“噗通噗通”的打水声此起彼伏。这是晚上纳凉的前奏曲，住在老街的人家会多冲几桶井水浇灭地面上的暑气，等太阳沉入西边的玉米地，人们会端出简易的桌子，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诱人的饭菜香味弥漫在街上。
最忙碌的是宝林桥头的张文桃酱坊和西头的杨棣生油坊。
张文桃酱坊地处小桥街、凤凰街和富安巷的交叉口，人流量大，生意兴隆。傍晚时分，买酱菜、打酱油的孩子把柜台挤得满满当当。披着麻纱短衫、显得发福的张文桃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一手收钱，一手拿夹子把酱黄瓜、酱莴笋、辣茄条夹到荷叶上，弯下身子递给伸出双手的“土地老爷们”。
酱坊最受欢迎的算是由大蒜头、酱黄瓜、蒜苔、酱红辣椒、萝卜、扁豆、嫩姜芽组成的什锦泡菜，一上柜就供不应求。传说某士请客，一桌宴席，推杯换盏，高潮迭起，结尾上了张文桃酱坊的什锦泡菜，有一位男士酒喝高了，夹起几根酱黄瓜就说：“一桌菜，就数这个最好吃！”弄得主人脸上挂不住，暗暗生气：以后再也不请这个不知趣的家伙了！
西头的杨棣生油坊也没闲着。太阳刚下山，柜台前有十多个六七岁至十二三岁的孩子，把打麻油的小碗高高举起，这一分、二分的生意虽小，但却成为小桥街“苦夏”晚餐前的一道风景线。差娃晚饭前买酱菜、打麻油是司空见惯的。那时孩子多，哪家没有三个五个？差一个去买，后面会跟着一群。
在小桥街转角处寡妇楼门口，挑着两只木桶边走边吆喝“臭豆腐乳”的高个子男人，放下担子顺便在街边的竹床上坐了下来，瞬间围上了一群妇女和孩子。
“卖臭豆腐乳吗？”
“怎么卖的？”
“一分钱两块！”
不一会儿，从东边的小桥湾到西头的白汪桥，二三百米的小桥街都弥漫着淡淡的豆腐乳的臭味。好在这豆腐乳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加点杨棣生油坊的麻油，吃起来就更香了。
老街里的味道是怪怪的，有香的，有臭的，有可口的，有刺鼻的。但无论怎样，它总有一种仪式感，蕴涵着某种意义，如同乡愁，苦涩而回味无穷。
“苦夏”时值暑假，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最好的季节。每当夕阳西下，暑气尚未褪尽，伴随大人消暑降温的泼水声，孩子们赤脚享受着凉水从头浇到脚的狂欢。他们草草地喝着绿豆稀饭，一阵风卷残云过后，趁大人收拾碗筷的机会，偷偷地溜出门去。于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屋檐下，在牌坊旁，躲起猫猫来了，不玩得满身臭汗不会收场，好在只剩下一条短裤衩。
夜幕渐渐降临，沿街的商铺大多数已经打烊。长数百米的老街两边，不少人家已经铺好了竹床、躺椅。
井水浇竹床，凉快一夏天。竹床又叫凉床，儿时夏天很炎热，每到傍晚，各家各户就把凉床搬出来。孩子多的家庭，还会把门板卸下来，拼在一起，架在两条长板凳上，甚至把小方桌也搬出来让孩子睡着纳凉。
窄窄的街道被两边的凉床挤衬得更窄了。晚饭前，几乎家家会打点井水浇一遍凉床，本来肉红色的床面变得光滑油亮。孩子们躺在凉丝丝的竹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享受惬意的夏夜。
小桥街做凉床最有名的是林氏篾铺，用料讲究，江西放排过来的山竹，加上林先生细心精巧的工艺，每一张凉床成型后都像一件艺术品。我家用了近八十年的竹床，你只要稍微瞄一眼，那青中带红、红中渗紫的色晕，会给你一种珠圆玉润的视觉享受。
苦夏纳凉最离不开的是扇子。老百姓通常用的是蒲扇，蒲扇由香蒲的叶子做成。乡下的河沟、塘边上生长着很多香蒲。用香蒲的叶子做扇面，拿在手中既轻巧又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味。轻轻一摇，凉风习习。执一柄蒲扇坐在竹椅上，闲话家常，真是悠闲与惬意。小时候坐在夏夜的星空下，母亲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大概是我关于文学的最初启蒙。
蚊香也是苦夏纳凉必不可少的。那时的蚊香还不像后来大厂生产的盘香，而是一些香店老板用手工把薄薄的竹纹纸糊成细管状，用漏斗填充锯屑、防蚊草、艾叶混合一起的颗粒物，然后用走锤压平，盘成蛇状。这种蚊香材料虽然环保，但烟味让人受不了，别说蚊子啦！
为了消暑，母亲会到西门师范学校的井里打一桶水，放一包糖精。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并不客气，他们已经轻车熟路，一进院门拿起挂在桶边上的杯子，从桶里舀水就喝。
“吃西瓜啦！”对门的杨二姑手起刀落，把刚从井里“冰镇”的十来斤大西瓜切成块状，一丫丫红瓤西瓜把大方桌摆得满满的。可眨眼工夫，就被在街边玩耍的孩子们吃了个精光。月光下的杨二姑好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乐呵呵地收拾桌子，捡起孩子们丢弃的瓜皮。
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了，树上的知了还在不停地鸣叫。除了用扇子拍打蚊子的声音，远处还传来卖元宵的梆子声和卖馄饨的摇铃声。
娓娓动听的故事，摇个不停的蒲扇，袅袅的蚊香烟，睡得吱吱作响的竹床，抬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牛郎、织女、牵牛星，尤其是那温情的邻里关系，构成了儿时苦夏夜晚纳凉的童话。
如今空调的冷风把扇子、凉床、蚊香“吹”进了储物间，但儿时露天纳凉的情景有时会像放电影那样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与在空调的凉风中消暑相比，儿时的纳凉更让人难忘。
生活不止是诗和远方，还有老街的苦夏和纳凉。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