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第A03版:副刊

纸上遐思

□张静年

阳光乍隐乍现,从拉窗的缝隙投射到地面上,一支支绵密的金色箭雨,落在了窗台书架。一些尘埃被搅动得扬起来,又落在那些暗黄色的旧书扉页上。他们平时待在安静的隔间,檀香书签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时间味道。嗅着淡淡的纸香,我站在午后影影绰绰的光亮里,目光落在褪色书名上——《儒林外史》,它在那静默地等待,仿佛等待着一种淡定、温婉的归来。

遥想那段历史,归集在襄水环绕的全椒城,这里,可以寻找到书中的故乡。吴先生的纪念馆典雅幽静,低调谦逊的明窗暗阁里透着文化气息,能让每一种情绪住进它的韵度里。在细如瘦肠的回廊里漫步,就像沿着时间的地平线行走。过门厅、碑廊、展览厅、儒林故事厅,一处处擦肩而过的器物,那般深重地托住了视线。“秀出林表”的石牌坊表面冰凉,被掌心反复抚摸,有了温润的灵气。富有历史感和神秘性的北极阁台基高伫,数百年的风云笼罩着它。

伫立在池塘边的凉亭水榭,伸开双臂,依然可以揣入满怀的凉风,岸边草本植物的叶子,微微荡漾,这时的情境就如明清尺牍一般淡雅,青天留白,流动的是诗,是历史的呓语。蓦然回首,吴先生的铜像神韵俱在,暮色四合的大厅静得入骨入髓,恍惚间,这里没有了年代的分隔,没有了真实与虚幻的差异,没有了前朝与今世的距离。

我用诗人的目光欣赏,计量自己的脚步,重新组织起每一个景物,穿针引线般梳理一遍这里,用丰富的镜头从未知带到熟悉。光洁的面板、雕刻、门联,永恒的典雅,凹凸的文字呈现在表面,而其风骨已经渗入到建筑的核心,弥漫在上方警醒世人的意味,与民风民俗一起,通过笔画、线条、雕塑、颜色滋养着灵魂,唤醒内在自觉的心性。

于是,我怀古,似乎纯粹的热烈与孤独。

恍惚中,高墙影斑驳,月光向下倾泻,将岁月拉扯成一条一条的影子,相互叠印在朦胧的夜色中,在月光中晃荡。隐隐从门板里透出微弱而明亮的光线,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一个青衫身影随月光行到了这里,青年吴敬梓凭窗看对面的山在夜中一片迷蒙,看屋檐上的露水落进瓦沟里。

吴敬梓十四岁时跟随父亲到江苏赣榆,二十岁中秀才,直到二十三岁父亲去世,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蔑视科举,仗义疏财,倾酒欢呼穷日夜,直到后来的家财散尽。受到排挤后,吴敬梓迁往南京。直到三十六岁到安庆参加“博学鸿词”的省试,受到巡抚赵国麟的赏识,荐举入京应试,他却托病不去。此后生活愈来愈困难,冬天夜里只能在城外绕行数十里“暖足”,也把江北的老屋卖掉捐修南京雨花台的先贤祠。大概在四十岁,吴敬梓开始创作《儒林外史》,这部非凡的经典讽刺小说断断续续地创作,直到49岁得以成书。1754年,去扬州拜访朋友的一个初冬,他突然在邸舍去世。

书中,吴敬梓巧妙地安排了每个人物的出入,并赋予他们各种使命。在描述中,人物此起彼伏地出现,每个人都有肢体语言和脸谱特写,就像一场漫无目的的笑话,一场没有主题的混合闹剧。但在千变万化的场景深处,在千姿百态的人物和世界中,有一种平和而激烈、美丽而严肃的氛围。人物的个性被刻画出来,与情节发展、场景变化和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浮世绘的喧闹场景是对世间及其现状的描绘,吸引了我们的理解,使我们能够看穿某些东西。这种叙述也成为吴敬梓的价值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承载着对社会的反思和对人性的理解,这是一个清醒的人超越时代的先见之明。

生活在清朝的缙绅世家,吴敬梓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尤其是儒家的礼义教法。他笔下的王冕天性聪慧,在《楚辞图》上看见屈原衣冠,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惹得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王冕的儒学表现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贫困包括物质贫困和追求的个人理想没有得到真正的回报,即使在贫困中也仍然忠于自己的道路和理想,尊重自己的行为准则。最终王冕选择不仕,隐于山中,王冕的形象是《儒林外史》中一众正面人物的标杆。

吴敬梓怀有平民情节,将希望寄于市井。奇人季遐年,品格卓异,以书法称奇。王太本是围棋高手,却安于卖火纸筒。开茶馆的盖宽,酷爱作画,不被现实左右。荆元缝纫之暇弹琴赋诗以此自遣。他们的“奇”在于他们为自己而活,摆脱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道路,他们争取到了人格的独立,尽管这份安之若素是无奈之下的自我放逐。

吴敬梓的觉醒还在于他超前的构想。在他的笔下,女性也有着男儿少有的勇气和智慧。沈琼枝就是这样的女子,她在爱情被贱卖、被欺骗之后,凭借超乎寻常的智慧,凭借才华在男权社会开辟容身之处。在书中,吴敬梓开明地允许杜少卿在公开场合牵着妻子的手,表示对女性的尊重,他还借杜少卿之口讲出纳妾的不合理之处,这些恰恰是因为吴敬梓看到了女性作为“人”的价值。

参透了现实后,吴敬梓便从现实中攫取鲜活的艺术形象。但是,历史没有给那个时代的天书提供有效的答案,哪怕是先觉者也只能把脉、寻病探因,却无法开出一剂良方。

当我从沉湎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甩一甩衣袖,拂去书脊的的尘埃。

似一场灵魂对话,旧旧的书页开口说话,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水的声音。在水声中,有一种比老井更深的孤独。《儒林外史》的触感指尖萦绕,把手伸进纸槽,看看那些迷失在时间深处的灵魂是如何在纸浆中逐渐醒来。

这里是一个梦,我不断来回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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