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梅
每到农闲时,我的父亲和叔伯们便要外出打零工,明光是他们南下的出发点。他们踏着浓重的夜色,背着行李卷,穿过田埂,在村子南端划船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五河县的街头,票务员招揽乘客又高又尖的声音立马将他们包围:“明光的,明光的,上车就走……”他们跟着那声音,挤过那道狭窄的车门,才能轻松地舒一口气。
与村子一河之隔的五河县,只是他们的过渡点,他们的第一站目的地在明光。在明光车站,他们买一张火车票,去往苏南,浙北,或是上海。但那时他们并不说这些具体的地名,留给家人的只有一句:“上明光,下南乡。”
明光,就这样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后来,明光成了我的出发点。我喜欢坐火车。在售票窗口排队买了票,先前赶路的焦急便不复存在,可以任意逛一逛。广场周围遍布着小饭馆、小商店,商店门口放几条长凳,买不买东西都能坐一会儿,这里要比在候车室里舒服多了。
那时的车站一目了然,进站口紧挨着售票口,穿过一道铁门就到了站台,不用七拐八弯,也不用“爬高上低”。列车停的时间长,人们不抢不挤,一进车厢,相互打听目的地,三两句就唠成了熟人。
绿皮车“咣当咣当”起步,驶出站台,明光站三个字渐渐模糊。我收回视线,从包里掏出一本出发前特意选的书,心里的波澜都交给了文字,任周围的人放着嗓门聊闲天或是热火地打扑克牌。
明光的下一站是滁州。我对滁州最初的印象不是韦应物的那首七言诗,而是源于一个擦肩而过的乘客。那次我带的是一本方杞的散文集,火车一开动,我便沉浸在他风趣而富有禅理的文字中,隐约觉得身边似有人下车,有人上来,且有目光时不时地盯着我手中的书。看得久了,我停下来休息,望向窗外。邻座问:“我可以看看你的书吗?”我这才注意到,身边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浅笑里有几分儒雅。我点点头,他接过书看了封面说:“你读方杞的文章,不错。”接着翻过去,细看封底的名家荐语。我暗自打量他,他穿着米色休闲外套,怀中一只黑色商务包。
他翻了翻目录,把书递还我,随意地问我去哪。我答,去苏州。去上学?他问。我摇摇头。在随后的交谈中,我得知他是滁州人,在上海开了一家锁具厂。我们在“香烟、瓜子、八宝粥”的叫卖声和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中聊散文和小说,聊彼此喜欢的作品和作家。末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如果你以后想来上海工作,可以找我。”我捏着名片,没有回答。名片很简洁,他姓胡。我后来确实在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并未联系他。我至今记得,在绿皮火车上遇到过一位滁州的也爱读书的胡先生。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把出发点改成了蚌埠,然后是宿州东站。绿皮慢车也换成了白色的和谐号动车,再然后是高铁。还是那条路线,缩短了一大半的时间。明光的字样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有的车次在滁州站短暂停靠,但再没有偎着车窗售卖汽水方便面的小摊贩。车站阔大而整洁,飘着旅人留下的萧瑟。
从地图上看,我的行程是一条东南向的曲折的线,我曾沿着那条线描摹父亲和叔伯们当年南下的轨迹,他们比我走得更远,目的地也更分散。我们曾在明光站有一个错时空的交集。这种在某个点的跨时空的交集,可以是和很多人,有今人,也有古人。道路在变,出行的方式或许不同,但足迹毕竟烙在同一方土地。
九百多年前,欧阳修南下的路线也是东南向的。在那个时间慢、车马慢的年代,他从汴梁(今开封)出发,踏着黄尘古道,一路东南。或许出发时他是有一匹瘦马的,还有一个年少的书童,马驮着他的诗书,书童背着简易的行囊。一路上他且行且吟,奔向那个让他沉醉于山水中的滁州。
途中他会遇到什么呢?会遇到喜欢他诗文的书生,还是会遇到敬佩他浩然风骨的樵夫?或者还有政敌党羽下面宵小之流的沿途设难。这一程,他走得必定辛苦,哪怕总有山风林语可以撷来入诗。他或许也路过明光,虽然那时它还属于淮南道。他终于到了滁州,卸下一肩风尘,便着手滁地的治理与开发。谪居滁州两年多的时间,他建亭、写文,留下名迹与名篇无数。滁州仅是他仕途起伏的驿站,他也仅是滁州甚或扬州、颍州(今阜阳)的匆匆过客,尽管他最后终老于颍州。
三年前的初冬,我特意去琅琊山看醉翁亭。从宿州东站乘高铁到滁州,再乘出租车,这次南下的路程和时间都被缩短。山行有石阶,顺阶而上,循着欧公的足迹,去往“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游者往来,一抹抹明艳的色彩在林间流动,众人“欢也”。他们或许也是来专程访欧公的,或许也是奔着醉翁亭来的,而那回荡的欢笑似又不为欧公,不为醉翁亭。我的视线落在《醉翁亭记》石刻上,想象着欧公“颓然乎其间”的模样,心下黯然。一代儒宗,谪居于此,虽有丘壑之趣,然而手中的杯与壶,又如何盛得下他的困苦。
当天傍晚,我便踏上返程。可无论一日,还是欧公的两年余,对于滁州而言,我们都是过客。人生如寄,这一生路过的许多地方,也仅是短暂停留的驿站。于这尘世而言,还有谁不是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