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靳小倡

房子们站在那里。

她们从未在照片上出现，她们本身就是照片。时间裹着她们，衬着天空，云朵透蓝。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色彩分明。

孩子在这个时候醒来，像条懵懂的鱼，在那古老的湖泊中巡游。老房子睡意未消，脉搏轻轻鼓动。孩子走在木质楼梯上，嘎吱嘎吱的声音追着他的脚步，好像肠胃间隐约的回响。木头细密的纹理，制造了一种乐器。孩子跺脚，它就跟着跺脚；孩子驻足，它就跟着屏息。这游戏百玩不厌，每个孩子都和老房子有秘密的约定：他们从不蹑手蹑脚地上楼梯，但也从未被那声音追上。

楼梯只是一部分。晾衣物的竹竿贯穿整个楼面，架在高处，带着肥皂特有的气味。那衣物总也不干，永远滴滴答答地落水。孩子注意过地板上的水渍，就像灰褐色画布上晕开的墨点。实木地板斜着眼睛，漆黑的缝隙如同另一世界的入口。灯泡悬在顶上，照不亮那些入口，它积了尘垢，光线昏黄。厨房的油烟味飘进楼道。穿堂风吹起来，塑料袋吱啦吱啦地响。老房子牵扯着声音和气味，它们对孩子来说就代表一切。

一切都色彩鲜明。

早晨青白色，太阳还年轻。黄昏火焰色，烧得孩子面孔发烫。还有夜晚，灰蓝色的夜里，孩子并非倒头即睡，老房子的保留节目这才上演。孩子在梦里潜入水中，偷看水面上灯火绚烂的聚会。故事里的主角跃然而出，奇装异服，腾云驾雾。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它们落进水里，在孩子眼前优柔地荡漾。魑魅魍魉英雄神仙无奇不有，他们脚底生风，带起阵阵烟尘，簇拥着来簇拥着去。孩子睁大双眼，在水里笨拙地划动四肢，想要赶上他们，却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房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睡得那样安稳。木头、墙壁清凉，空气吹在脸上像温润的瓷器。孩子睡眼惺忪，爬楼梯的声音却依然惊天动地，他停下来，冲着老房子喊：喂！起来啦。老房子动作缓慢，如同上了年纪沉默的老妇。孩子从外面更能把她们看清：深棕色的墙面上攀着爬山虎，遮住了年代久远的伤痕；苔藓躲在角落里，暗香飘浮，总是让人感觉幽凉。细看时，也许能见到孩子们的涂鸦，图案冲你做着鬼脸，在灰尘后面若隐若现。

孩子总以为老人没有童年。老房子也一样，好像从未年轻过，却的确日渐衰老。任孩子们跑上跑下，她们总是一副沉默的、隐忍的深不可测的样子。像在等待或顾看什么。深棕色的墙面被雨水洗涤后就像潮湿的污泥，让人感觉安详。她们以这样一种姿态送走这里的孩子，看着他们走出童年，然后继续留守，一如既往。

那些日光充沛的午后，窗户拉长了影子。孩子在外面流了一身的汗，窗口远远传出大人们的吆喝声。那群老房子站在果酱色的背景中，渐渐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