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一 文\图
知道橡树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因为舒婷的《致橡树》;知道橡树,还因为电影、小说里法国葡萄庄园神秘幽深的酒窖,那一桶桶盛藏着年份的葡萄酒,典雅华贵,那桶叫橡木桶;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英国之所以能在四百年前开始称霸海上,进而称霸全球,是因为他们有着巨无霸战舰,坚固耐腐,且冲撞力极强,这种战舰是由橡木打造,由此,他们海军军歌就叫《橡树之心》……又有说橡树是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缘此,橡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遥远而高贵。
知道滁州的橡树是去年年底的事,厘清滁州的橡树与那些诗歌、那些神秘、那些传奇同出一脉,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其实,对滁州橡树的关注,早在十五年前,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关注的起因缘于对历史上“滁州炭”的好奇。
王禹偁是琅琊山醉翁亭二贤堂主人之一,另一位是欧阳修,千年以来,一直享受滁州人的祭拜。他早于欧阳修五十年被贬来滁,他的文章、道德、政绩都被欧阳修视为模范的榜样。王禹偁在滁州的时候,曾上书朝廷,要求把每年滁州输送到饶州(今鄱阳县)的炭,改为输送贵池(今池州市),省却州民几百里劳役之苦。这些滁州炭是朝廷用来冶铜铸钱的,早在南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古时,滁州每到新年的时候,除了迎新灶、焚天钱、烧松盆、放炮竹之外,还会在门边放立用彩纸束起来的木炭,叫“将军炭”,用作辟邪。
位于江淮分水岭上的滁州,多山岗阜丘,安山岩、玄武岩、紫砂岩,尤其是岭脊上的角斑岩非常适宜一种叫麻栎树的树木生长。麻栎,在古代是国家重器,象征着吉祥长寿。皇帝祭天的献祭坛就是麻栎木制成的。《旧唐书》上,在唐太宗“本纪”里有滁州两次“野蚕成茧”的记载,野蚕吃的就是麻栎叶。麻栎是公认的烧炭最好的基材,宋代阮阅《诗话总龟》有云:“栎树……伐为薪,锻为炭,其力倍于常木。”滁州的炭,就是麻栎炭。滁州出好炭,历史逾千年。
一千多年来,麻栎遍布滁州的山峦丘岗,滁州的野蚕簌簌不绝,滁州的炭火炎炎不息。在清宣统二年(1910),《安徽劝办柞蚕案》序指出,中国山蚕见于唐宋各史,并详细介绍了南谯、凤阳一带广泛种植麻栎放养柞蚕缫丝出口的盛况。有清一代,作为皖东麻栎的核心产区施集,一直是栎炭、苎麻、茶叶交易的市场。甚至到了1978年,全国柞蚕教材编写会议也是在当时的滁县地区召开的。
今天继承和光大麻栎产业的代表人物是南谯区的杜昌春先生,我曾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用麻栎烧制的断面如菊花的“菊花炭”,还有相击作磬音的“金钢炭”,都是出口到日韩的高端炭品。据宋代陶榖《清异录》载,“金刚炭”,唐宋五代时即有。这些是日韩茶道必不可少的清供。制炭的副产品木醋液,是一种经济价值很高,用途十分广泛的有机原料。南谯区因为拥有“麻栎育苗造林”和“炭用林培育”两个国家标准,以及35万亩的人工林面积,获“中国麻栎之乡”称号。
浙江的庆元县被公认为世界人工培育香菇的发祥地,今天的庆元人也到南谯区投资开发种植麻栎香菇,因为麻栎又是培育香菇的最好材料。
因为职业习惯的养成,更因为对自然的热爱,这么多年,我几乎跑遍了皖东的山山岭岭。
有一年的秋天,我去野外寻访秋色的时候,无意中在白米山东坡的一个池塘边发现十多株高大、挺拔、壮硕的树,除了枝干的粗而直,它们的叶子也非常有特点,在时间的零落中缓慢而有序,地面上已经铺满厚厚一层栗色
的叶,枝干上的叶仍在浅黄深红地招摇,在蓝天远山的映衬下,仙风道骨。我把它视作皖东和银杏、枫叶、乌桕并肩的秋色“四君子”,但木盲花盲的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第三年秋天,我再去拍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放羊的山民,近前相询,他回答说:“麻栎。”我这才知道麻栎原来可以如此丰伟,而不仅仅是平常看到的只有手臂粗细的栎炭体格。
我这才反应过来,老嘉山里那些形容一致、体势壮伟的树,大柳草场边那些连接成片、绵密高阔的林,竟然都是麻栎啊。
据称,在所有的树种中,麻栎发挥的生态效益、环境效益、经济效益是最好的。一回,我问老岱山里几位正在坡地上为花生除草的村民,背后那座树木蓊郁的山叫啥名。老乡说:“叫小山寺。”我问:“山上都是麻栎吗?”他答是。我再问:“麻栎有啥用?”他回答:“烧炭耐烧、烟少;打家具是好料,粗壮结实,以前大户人家才有。”
我以为作为景观林,麻栎也算得上是最棒的,尤其是大柳草场边的麻栎林。记得十几年前的秋天,《滁州日报》一位分管副刊的副总组织几位作者去大柳草场、城郊滁菊园采风。正值雁高水寒、木凋草枯的时节,大柳草场的腹部有一个S水湾,惶惶枯草,历历寒树,隔水相照。脑海忽然浮现的是元代倪瓒汀渚冷水、萧瑟寒林的画境,他的画总让人旷远凄清,似是“世间寒”。围绕在草场周边的树木,除了松树,都脱下春夏的装束,铺在了地上,深褐色的叶子厚得像棉被,走在上面,沙沙作响,卧倒其上,顿觉云天近我,日光洒金。暖的林色,暖的叶声,暖的地身,这分明又是沈周画意里的“人间暖”了。此刻,无论是盘腿坐,还是席地卧,三五好友对谈魏晋、民国间事,快意何极。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树木就是麻栎林。
这么多年来,大柳草场是我来过最多的地方。在知道这就是麻栎林之后,我来得更勤,甚至去定远,也宁愿绕道江淮分水岭彩虹路,为的就是这片草肥木茂的独特之境。东风鱼鸟,落日牛羊,一直是这里最经典,最天然的农耕画面。
天晴听鸟鸣枝头,雨天听雨打密叶,大概是麻栎林间最美的事了。一回和朋友做山野之游,我问他知道滁州的麻栎林吧?他说,当然知道;我问,知道滁州的橡树林吗?他说,没听说过,滁州怎么可能有橡树?他和我一样,潜意识里觉得橡树应该生长在遥远云上。
到这里一处麻栎长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风劲雨急,于是赶紧驻车林间。这是久旱天燥后的一场及时雨,闷热的天气,瞬间清凉。此时,安心静气听雨打车棚,雨打栎叶,不啻梵呗天音。这样天、地、人合一的世界,足够装订出一部单曲循环的音碟,在记忆里永久回放。地面的雨水很快形成一道道激流,相互联络着,呼啸而去;咫尺之远的大柳草场,被雨水洗刷得翠碧如新,像一个巨大的海绵,吸音、吸水,以极柔化刚猛。这里,草场和栎林,真是妙手缔造的刚柔相谐的一对璧人。
风停雨住,我指着一片又一片麻栎林说:“这就是橡树。”朋友立即睁大了眼睛:“这就是橡树?不可能!”我指着景观道边树立的“橡树林”牌子说,有此为证。朋友还是不信,一边手机拍照识别,一边向林业界的朋友求证。
在滁州,除了天然橡树林之外,还有人工橡树林60万亩,为全国之最。其经济价值巨大,生态效益和环境效益无法估量。
滁州人,何其有幸。从此,寻访皖东的橡树地图,是我最大的喜好,而橡树林间听雨,则是我洗脱尘鞅的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