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2月22日
第A03版:副刊

缘于徽州

□靳婉玉

闺中风暖,陌上草熏。这是四月的徽州,如仕女吟唱的清丽小诗般温润淡雅。当山川溪流与绵密细雨不期而遇,触目可见,便是金黄。江南的春天,总似刚及笄的少女,秀巧雅致中带着善感的早熟,又好似尚在总角之龄的稚儿,欢脱跳跃里掩不住烂漫纯真。湿哒哒的雨巷里,有闲卖杏花的老妪,有且行且歌的雅士,亦有面色匆匆的路人,一把散发着墨香的油纸伞,不知又遮住了几次无语凝噎、几段悲欢离合。雾色空濛,水光潋滟,黛瓦青墙围拢成四方天空,明镜瓷瓶折射出苍老年华。姑娘们半蹲在布满苔藓的石阶里,清亮的捣衣声激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晕开了十里馥郁的桃花香。点点粉瓣顺流而下,连同布料上的蜡染青花在水街的波纹中层层绽开,像极了一幅泼墨山水。不远处的阿婆细细缕着丝线,衣针摇摆间,遗漏的细碎时光被缓慢而精心地缝补,岁月的齿轮,就在她摇摆的竹藤椅前滚滚而过。

彤云出碧岫,流水绕村涯。徽州的初春,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淡泊明净,无墨而成画,无律而成诗,无心而成境。然红颜易老,韶华易逝,明媚的春如同盛放的昙花,绚烂夺目间,已是荣华不复。风卷残云后,一场摧枯拉朽的夏雨便如期而至。回首书卷,有人听雨歌楼上,有人听雨客舟中,有人听雨僧庐下,有人听雨西窗前。而我,却独爱点一支素檀,青茶薄酒,梨纸笔瘦,听淋漓的雨滴落在檐下,滴在阶前,滑入初荷清朗明净的尖角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于轩窗下秉烛夜读,总觉得,这汹涌狂怒的雨声下,是一种大彻大悟的痛快与释然。

徽州的夏雨,通常是不隔夜的。当清晨第一道耀眼的曦光破晓而入,你就不得不迎接一个满面笑容、热情奔放的艳阳天。“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采莲的妙龄女子一袭红衣,执桨而唱,浩渺尾音攀绕田田的荷叶,映衬得莲子愈发清澈如水。岸边卧剥莲蓬的童子打着呵欠,忽然间,一颗饱满圆润的莲子快速飞来,击中了胖胖的小手,惊叫与欢笑声瞬间炸开。古树荫蔽的荷叶下,几尾锦鲤聚在一处奔逐嬉戏,炎炎光阴,就在喧闹的歌声里,在接天的莲叶间,欢快流淌。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徽州的盛夏,是一种有别于世俗喧嚣纷扰的轻快明朗。犹记得一个慵懒的午后,我泛舟于氤氲的山水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金桂的浓香和着孤雁的悲鸣,从木舟的缝隙中汩汩散去。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斜阳脉脉,染柳却烟浓。远处的村落,山深路遥,隐在一片苍茫的云里雾里,好似与外界并无过多往来。农人背着沉甸甸的竹篓,穿林打叶,吟啸而归,身后倦飞的鸟儿投入层叠的落叶里。暮霭沉沉,江阔云低,残缺的夕阳下,既是满载收获的欣喜,亦是美丽无言的感伤。黄昏的驿桥边,惊鸿踏影,雁字云横,这一声断叫西风,不知是游子思乡的家书,还是苦等良人的情言。古老的深宅戏台上,轻挽水袖的梨园戏子浅浅而唱:“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的鸣箫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彼时的徽州,虽不能免去自古逢秋悲寂寥之俗,但却多了一分通透的静美。如同已至垂暮之年的老人,静候着生命最后的沉寂安宁。

那是一抹铺天盖地,酣畅淋漓的银白。徽州的冬雪,虽无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雄浑悲壮,却也有着漫天纷飞的肆意潇洒。晶莹的雪花沾染着河谷里的水汽,飘落在旧庭深院,石桥小舟,若一白衣起舞的娇小女子,简单明净,风骨无瑕。静谧的村庄里,大雪似是堵住了人们劳作的去路,于是,彼此相熟的邻里友人,三五一处,生火煮茶。锅炉边的老叟裹紧旧棉袄,一下下地舀着铜勺。霎时间,热气蒸腾,香味翻滚,新鲜采摘的冬笋与精心腌制的腊肉碰撞融合,给这个瑞雪兆丰年的冬天最美的馈赠与祝福。山林空寂,万物无声,只听雪花落在红梅的枝梢,落在青松的叶尖,落在屋檐外的柴火青瓦里。

江南雪,轻素剪云端。“琼树忽惊春意早,梅花偏觉晓香寒。冷影褫清欢。”徽州的冬,是一种暗藏凄美的秀雅别致,不似关东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的悲天悯人,却有着二八少女执红牙板的哀怨如水。数九过后,寒冬尽,枯木藏,又是一年春。

我于十年前结缘徽州,时光荏苒,已是几番春秋冬夏。而今,我坐于书桌前,回忆起过往的点滴。四月的阳光从错落有致的菱格窗外倾泻而出,笔墨纸笺上,不仅有江南四时之景,亦有明媚清雅的樱花香气。温润暖融的夜间,我倚在窄窄的床榻上,窗外是历尽亘古沧桑的徽州大地,万物俱寂,草木无声,而这一切却又都是言语。

我如婴孩般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梦中,山河简静,岁月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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