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霞

外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住过浙江莫干山老别墅。

当然，她的故事，随着她的故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翻篇了。现在之所以提到她，是因为我们在陪护生病住院的母亲，自然也就想到了一生几乎没有住过医院的外婆。母亲先是一语道破：老太太心宽，有事从不往心里搁。但随即又一声叹息：一个人一个命吧。母亲也是近八十的人了，近五年内已是第二次装心脏支架了，尽管她是抗拒却又无奈地又一次接受这样的手术，好在手术很成功。

提到外婆，在我对她有限的认知中，她并没有特别的养生之道。在我们的家人中，我应该是与她接触最多，印象中感觉她比较爱吃，会吃，讲究吃。

小的时候，外婆每年都要从浙西老家来我们安徽小城住上一些日子。那时我父母工作忙，我母亲请她过来帮着照应我们姐弟三人，且一家的生活安排，全交由她打理。

她一来，我们家粗茶淡饭的日子立马变成有品味的生活。比如，她连一根小葱小蒜都切得有讲究，一点不马虎。一碟小菜，也要很像样地摆放。她有两样拿手好菜：外酥里嫩的西湖醋鱼；喷香油亮、堪称一绝的红烧五花肉。

她弄蔬菜也有讲究，我曾经饶有兴趣地看她剥新鲜上市的毛豆，有时伸手想帮一下，却被她一手挡回去，原来她喜欢她一个人剥过的豆米，不用再淘洗。

她择过的菜也像洗过的一样干净。滑稽可笑的是，一次临时有事，出门前，她将一把韭菜择好。我母亲中午下班到家，见干净的盆里有现成的韭菜，没有一丝犹豫和疑惑，刷刷地在案板上来几刀就下锅炒了。等她回到家，才知道她没有来得及洗的菜，中午全给家里人吃掉了。

她那时已经上了年纪，老弱斯文，好读书也好零食。她的床头常常放一本《儒林外史》和一只点心盒。

冬天的夜晚，我常常喜欢挤到她的被窝里，和她共享一只焐脚的黄铜汤婆子。常常在半夜，她以为我睡着了，便从点心盒子里摸出点心吃，且注意咀嚼不发出声响，吞咽更加细微无声。我动了动，表示我醒着。醒着就醒着，她依然自顾自吃她的。除非我伸手要，她从不主动给。有时给我留下一小口还搭上一句：“少吃点，少吃点，你们小孩子以后吃好东西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向母亲“告状”，母亲淡然一笑说，她一辈子没有生养，不知道疼孩子。原来我天天叫外婆的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亲外婆。当年她从莫干山下来后，几经漂泊，到四十多岁后，嫁给了我早年丧妻落魄书生的外公。后来外公去世，她固守着曾和外公的家园也固守着她自己。

她常年居住在浙西老家，更多的是喜欢到安徽我们家住上一些日子。我们家的住房虽不宽敞，但我母亲还是竭尽所能地为她开辟一块属于她自己的领地。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要有一个摆放马桶的地方。一个上世纪四十年代就用过抽水马桶的人，是不愿意上公厕的。

外婆在我们家，从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屈，反倒一副昂扬的神情。因为她做的一手好饭菜，让全家人什么时候到家，都能吃上现成饭。但有时也不尽然，她有时喜欢装病，我母亲中午下班到家，锅没动，瓢没响，灶台一片清静。倒是外婆房间里传来有点夸张的“痛苦”的呻吟声。母亲像是心里有数，也没理会，只顾卷起衣袖忙做饭。待饭菜端上桌，唤一声：“娘，吃饭了。”外婆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洗洗手端碗就吃了。

后来听她对邻居说，她有一点不舒服，就不强撑自己，真病倒了，就不是少做一顿饭的事了。

再后来，我们姐弟渐渐长大，一一都出去学习、工作了。外婆渐渐来得也少了。后来她回老家，和她弟弟一大家人在一起生活，我母亲带我们回老家看望过她几次。

记得最后一次看望她，她已经是九十高龄了，但依然手不颤抖，思维清晰。最重要的是，她基本没有受过她自己身体的罪。她一直都能生活自理，做她自己最喜欢吃的西湖醋鱼。再看看我身边很多比她小的老年人，不要说自己去做，就连去买现成的，都没有那个脚力了。我常常想，我如果能活到外婆那样高的寿数，且又能做自己想吃的东西，就是我晚年最大的幸福了。

她在九十二岁的那一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那天早晨，她为家里人下了一锅热气腾腾漂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下午，又去附近派出所换回她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证，还顺路买了几块云片糕当她的下午茶。

当天夜里，在睡梦中，她悄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