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侠
《秋冬收藏》赵以朴/著
山川静默,大地从容安静。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反复折叠的岁月里,文字是生命里的另一个自己,遇见即是一种欢喜。
夜阑人静时分,书房一隅独坐,茶香袅袅。捧读赵以朴先生赠予的新作《秋收冬藏》,他平实质朴的娓娓讲述,如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流淌出一片广阔的天地,给人以心灵的思考和慰藉。
赵以朴先生是我敬重的师者、长者。多年前读过他的新闻作品集《与你同行》、散文集《野渡无人》。《秋收冬藏》是其退休后这几年的作品辑结。相较前两部作品,这部作品虽然少了年轻气盛、泼辣恣肆,但更多了成熟睿智、通达洒脱,正如其自序所言:“就像一领老竹席,经过多年的汗水浸润和肌肤摩擦,表面褪去刚买来时的干涩,增添了在经年累月中的氧化和空气、水分以及自身呼吸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包浆,显得温润、内敛、不动声色、可以信赖。”退休后的赵先生闲庭信步,怡然自得,以其对人生对世界的通透参悟,和多年的笔耕不辍,把熟悉的题材驾驭得更加老到熟练、得心应手。几天前,和他们几位“老朋友”相聚,听到他们健康爽朗的笑声,看到他们退休后开启的丰富多彩的新生活,我的内心忽然间对“人生六十才开始”“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产生了些许的倾羡和向往。
往事如烟,岁月如歌。赵以朴先生一直是一位真实的行走者,执着的实践者。六十多年的生涯,从学生到下放知青,做过工人、教师、记者,再从公务员到文化部门的领导,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人生体验,使他的文章如河蚌里的珍珠,晶莹剔透,闪耀着生活磨砺后的光泽。人生阅历多的人写文章耐看,饱满度好。这本散文集,或凭栏临风,抒发面对大海、回到故居的万千思绪;或寒来暑往,回顾知青岁月的点点滴滴;或雪泥鸿爪,追慕先贤文人的哲思品行……与身处的时代对话,与流逝的时间对话,与过去和现在的自己对话,每一篇文章传达的信息量都很充足。
《乡村记忆》从一首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撬开记忆的闸门,回想上世纪70年代下放农村的知青生活:“制土坯可是个费力气的苦活。先把从别处运来的泥巴打碎,拌入用铡刀切碎的麦草,再挑水倒入搅拌;为了拌得均匀,制坯者需脱鞋赤脚踩泥,或牵来牲口,人畜协作一起搅拌。然后,把拌好的泥铲起放入砖模中,一块一块排好,置于通风处晾干,既需要相当的温度,又要避免太阳暴晒,以防开裂;干燥后,再用铁锹修整边角……”没有对乡村生活的躬身实践,是写不出这样真实详细的过程的。评论家谢有顺说:“好的散文,往往能使我们感到,作家的眼睛是睁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是竖起来的,石头也是生动的,所以,我们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花的开放、田野的颜色,听到鸟的鸣叫、人心的呢喃,甚至能够闻到气味,尝到味道。”
《相向而行的列车》,六十岁和十六岁,退休后第一次回上海,44年前第一次从上海坐火车来安徽插队落户,绿皮车和“子弹头”高铁,两列相向而行的列车,跨越时空,将往事和现实链接在一起。生活的百般滋味都印在了岁月的痕迹中。时光的那一头,是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是如今两鬓飘霜后的少年记忆,读来依然能感觉到青涩之外的酸苦味道。
作者精心选取了每段往事里的人物和细节,记述了日常生活的多个侧面,生动具体,翔实充分,从感性出发,用理性节制,既百感交集,又朴素得体。一串串岁月沉淀下来的珍珠,如一串串动人心弦的音符,在他笔下凝聚成一种炽热诚挚而又沉静淡然的叙事态度,让读者能触摸到其背后的肌理质感和精神光泽。
人生如画,情怀如歌。赵以朴先生是一位底气厚实、视野广大的文化人。文化在散文中,是广博知识的艺术调遣,是深厚学养的审美外化。文史的旁征博引于艺术的挥洒自如之中,形而上的永恒追问于执著的价值坚守之中,文本视野被大大拓宽,文思史哲彼此化合,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情怀将创作者的生命感悟托举到一片澄明的美学之境。
《不解之缘》写文征明与滁州的历史渊源,写自己临习文征明的行草《醉翁亭记》:“文征明最被称道的是中小楷,而此行草《醉翁亭记》是大字作品,与中小楷圆熟流畅、潇洒俊逸不同,它提按顿挫明晰,使转灵活利落,颇痛快淋漓……”《山水大讲堂》写王阳明在滁州讲学的盛况:“有学生数百人,月夜,环龙潭而坐。龙潭边有一片高冈,古树参天,王阳明便将此命名为‘梧桐冈’……还在梧桐冈最高处,建了一座凉亭,命名为‘来远亭’,登上凉亭,美景尽收眼底;逶迤苍茫的群山林壑秀美,阡陌纵横的农田金黄翠绿,高墙深池环绕的滁州城固若金汤……”他的笔在历史与人文之间游走,在地理与建筑之间迂回,在风土与人情之间徘徊,仿佛能穿越千年,纵横古今。
文化是一座城市独一无二的印记,更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和精神归宿。滁州,襟江带淮,人文荟萃。在悠久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沉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赵先生笔下的韦应物、欧阳修、辛弃疾、文征明、王阳明……他们是滁州文化史上的一盏盏明灯,点亮了山水亭城的诗和远方。“无色而有图画之灿烂,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原说的是书法艺术之美,读赵以朴的文化散文,也有这样的感受——构图和谐,气韵流畅。喜欢这样墨香四溢、悠扬有韵的文字。
笔墨如诗,文字如歌。赵以朴先生是一位真诚踏实、诗意栖居的写作者。当一些创作者习惯于谎言,习惯于把真实掩藏、把面具戴在文字上时,赵以朴始终坚守着真实朴素的写作理念:“思想、内容、情感的真实,文字的平实、平易、平淡,仍是我不变的追求。”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他行文的方式,就是他平常说话的方式。状物写情,叙事写心,日常生活的里里外外,生活中的琐事杂事,他都能细细品味,有所感悟,并且诉诸笔端,在细微之处显示出独特的人生见解。他善于从小处着眼,以小见大,言近旨远,笔下充满悲悯的人文情怀和深层的生态观照。王剑冰曾说,越朴素、越自然、越纯真的东西,就越有生命力。“散文创作中应有坚韧与永恒,鲜活与纯美,散文的生命力在于它能让读者从中获得生命的感悟、思想的启迪、魂灵的慰藉、学养的滋润和审美的愉悦。”
赵以朴的文字朴素亲切,睿智开阔。他朴拙地调动情感和学识的热量,使文字在他的笔下生动起来,不停息地感染你,感动你。他的散文结构层层推进,叙述与抒情的交错,又形成错落有致的诗一般的文学美感。
他善于将景观与人生的思索合二为一,集宁静的哲思与纵怀的抒情为一体,面对现代文明的浮躁,选择坚守自己的信念,用内心的纯净、对自然的回归来表露其价值取向。他的鲜明个性,对世事沧桑的感叹和社会人生的感悟使得他的散文散发着瑰丽、雄浑而又灵动的气息,是声情并茂的散文诗,也是优美深情的咏叹调。
读《在海边》,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法国电影《沉静如海》那句经典台词,“我之所以喜欢大海,是因为它的宁静。我说的不是海浪,而是别的神秘的东西,是隐藏在深处、不一样的大海”。沉静的大海,蕴含着波涛汹涌的情感,静默处都是灵魂深处的语言、流淌的音乐,如诗般隽永、含蓄、深沉,悄无声息又荡气回肠。波涛涌动的平静之下,生命的波澜在深层次的激情里潜行。
哲理在诗意中提炼,诗意在哲理中流淌。在他舒缓的叙述节奏中,充满质感的画面渐渐铺展开来,这种充满诗意的写作,是对生命根底的追问,也是对生存意义的找寻,说到底,是一种燃烧式的歌唱。“哦,涨潮了。哗——哗——清澈的海水卷着浪花往上涌来,把晒干的沙滩淹没,然后退去;紧接着,下一波浪头沿着原来的路径再次涌来,并且比前一次更向上了一点,浸润了更多沙滩……”
很深的夜晚,静静地读这些文字,听凭心间的旋律静静流淌,流过生命中所有的磕绊与创伤,续断中成珠成宝。这样的散文不只是歌唱,它也是一种救赎,对自身,对读者。
“著书老去为抒情”。这是汪曾祺写给他的恩师沈从文先生的诗句,借用此句表达我对赵以朴先生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