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7月26日
第A03版:副刊

二两年光,一壶老酒

□作者:包利民

太阳已滚落到村西头的树林里,燕子们纷纷飞回檐下的巢中,麻雀们并排站在电线上,披着一身夕阳叽喳地叫。这个时候,饭桌已在炕上摆好,爷爷盘腿端坐,面前烫着一壶酒。

酒壶不大,锡制的,装满了也就二两多酒。而酒蛊更小,爷爷却不舍得一口饮尽,细咂慢品,似乎很享受那一刻的时光。长长的风从窗外溜进来,爷爷的白发和蛊里的酒都在微微荡漾。鸡犬之声起伏,南园里果蔬的香气轻轻地流淌着,这些更是助长了爷爷的酒兴,于是一壶酒见了底,他依然努力地倒控着酒壶,不使每一滴酒浪费掉。

仿佛一转眼间,场景就换成了冬季。紧闭的窗外,燕子果蔬都已消失,北风号叫着在村里游荡,大朵大朵的雪花扑在窗玻璃上,一炉红火在地中间旺旺地燃烧。爷爷依然坐在滚热的炕头,身旁是一只慵懒的猫。他心爱的酒壶此时正放在铁炉盖上,壶里的酒便很快热情起来,满屋的酒香。

爷爷喜欢喝酒,有时候馋得像个孩子般。可是家里人看管得严,不让他多喝,只能那一小壶。好多次,我看他往壶里倒酒,倒得很满,然后飞快地把壶凑到嘴边,仰脖喝进一大口,四处看了看,再从容地重新倒满。有时候发现我在看他,便冲我挤挤眼睛,我便一直守口如瓶。

每一天都很悠然,而每一年都很迅速。一壶酒醉了春夏秋冬,却没能阻挡住它们前行的脚步。从哪一月开始,爷爷再也喝不了酒,从哪一天开始,爷爷再也下不来炕,仿佛日子也要随酒而尽。那些酒香浸润的岁月,已遥远得不可追溯。

爷爷去世了,那把酒壶却依然在时光里流传,到了父亲的手边。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光阴,喝酒的人却换了一茬。父亲也爱喝酒,坐在炕上,窗外的四时情景在他的眼中和酒蛊里变换。一口饮下的,是尘世中眷恋着的朴素岁月,还有岁月里许多许多不一样的心情。

一年一年,父亲的白发渐渐多了,喝酒时,父亲的回忆也多了。檐下的燕子依然,南园里的果蔬依然,冬天的风雪依然,苍老着的,只有喝酒的人。父亲也在倒酒的时候偷偷喝一大口,和爷爷当年一模一样,便忽然发现,那么多的光阴都已经消散,那么多的人都已经离散。父亲也知道这些,他的酒里便会融入许多无奈的叹息。

然后,父亲也喝不动酒了,再然后,父亲也走了。那把在家里用了许多年的锡酒壶,也已不知失落于何时何地。壶中岁月长,那把酒壶曾盛装了多少繁盛的日子,又倾泻了多少生活的滋味,也许,只有它自己知道,或者,回忆知道。

是的,回忆,人到中年,回忆便无所不在。几乎每一天,总有一些事物,或者一些心情,触动遥远的往事。我并没有像爷爷和父亲当年那般,每日一壶老酒,可是在偶尔的小饮中,面对窗外的陌生,依然能感受到沧桑的意味。故乡已遥远,故园也早已面目全非,总是想象,如果在曾经的那个家里,在日暮黄昏,我盘坐在炕上,面对一壶老酒,面对如旧年光,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酒和年光一直都在,抑或回忆如酒,我心如壶,在某种心情的温度里,沸腾出让人不断流连反复回味的香气。那么就醉了吧,醉在这人世的情怀里,醉在此生的幸福里。幸福,或许就是那样的时刻,那一壶酒,那一张笑脸,那一些话语,那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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