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
这人间,倘使没有鸟,该是何等枯涩和寂寥。
在来安一日,与鸟对话。那些鸟群,像光辉饱满、韵脚清扬的唐诗,落满山河,落满来安。来安县,恰似那盛唐,有福得很。
初冬的擦黑时分,我们一群写字的人,像一群倦鸟,隐入来安,浅浅淡淡,没有惊动这名不经传的皖东小邑。住宿的宾馆在郊区,空旷、安静。初来乍到,清寂的陌生感推着你出得门来。薄暮里,凉风过高木,远山像搁浅的蓝鲸。就在暮色将沉未沉里,我瞥见一只鸟。她点在树杪上,一动不动,像一枚悬在天幕里的苍古玉雕。
这只鸟,是来安惠赠我的第一声问候,瞬间便戳破了陌生的尴尬。我的故乡在大别山,千鸟竞飞,百鸟绘图:八哥牧牛,白鹭巡秧,野鹜戏水,布谷催生,黄鹂鸣柳,山鸮守月,飞鹰拿云……山里人家,伴着鸟鸣,把日子过得悠长,哪日不闻鸟声,仿佛突然没了母亲的唠叨。无数次目睹同一个场景:炊烟爬上屋脊,牲畜归窝,母亲在灶膛口拨拉火焰蓬勃的松针,父亲蹲在门槛上鼓捣水烟。那时,在高过屋脊的苦楝树上,一只静默的鸟,极目远眺,如圣哲,阅尽红尘烟火。那光景,安和,优柔,生动,熨帖,温暖。
没有鸟的山,是空山。有鸟的城,是福地。因一只鸟,来安不那么陌生了。
第二日,走池杉湖湿地公园,方知来安委实不简单。冷冬物藏,静到可以打捞水下的鱼群梦语。这湿地公园,一边是中国古风,一边是西方油画。那一池残荷,冷峻幽深,墨色浑莽,似极徐渭的大写意。在一片潦草寒寂之中,竟然有成片的红莲怒放,好唐突的样子。只是,当你撩紧围脖,转身离开时,脑海里竟无端地生出一幅画:深邃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另一边,是池杉湖。那是塞尚的油画,深沉、内敛。冬日的池杉,繁华褪尽,冷寂无声,一树一树绯红,像莫奈的日头里溢出的绯红。
摆舟,破水,人便在湖中了。
猛然,一只水葫芦破水而出!未及惊喜,又见两只斑嘴鸭引颈逐波!同船的人惊呼高语:黑天鹅!顺势望去,在池杉深处,一对一对的黑天鹅,姿态高雅,贵气逼人。那黑,让人想起霸王的乌骓马,绸缎一般泛着幽光。高贵的东西,总是清醒地与俗世保有距离。这时,掌船的老人,温声细语地说:抬头,抬头看。那样壮观:成群成群的野鸬鹚,悄无声息地窝在赤色的池杉顶端,像千百语意恢弘的词汇,散在池杉湖丰盈的意境中。很多时候,安静的背后,是最幽深的喧闹。此非湖,亦非林,而是一个禅机遍布、自在自得的世界。
来安,在我心里陡生风流。两千多年前,在一片沙洲兰泽之边,芳草离离,成群的雎鸠掠翅飞过;水边的林深处,“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多像来安!美得纯粹,美得底气十足。想起外祖母家门前的留竹河,那条古水,曾经驮着青天白云,供养着无数的水鸟鱼虾和耕读传家的乡亲。如今,白鹭的掌温早已冷却在沙洲,赤尾鱼趁着夜色成群地奔突,晨风里再无牧牛的童谣。唯余猛兽一般的吸沙船,日夜喷着狰狞的挽歌。心下想来,顿生几分凉意。
出了水路,换乘大巴,去乡下。车窗之外,天高气清,村落如散章,散养的白鹅缀在老布一般的田野里,像雪莲朵朵。褐色的篱笆圈着碧绿的菜畦,大白菜、黄包菜居多,满沾霜色,绿就绿得通透,黄是那种嫩嫩的鹅黄。如若择一雪天,泥炉小火,炖一锅豆腐包菜,定能吃出自然的风烟气色。最好的味道,是自然的味道。
冬日的乡下,空旷而辽远。在半塔镇黄郢村,迎面遇见一株枯枝擎天的老槐,犹如铜板雕刻。散布的枝桠上豁然骨立着四五枚清瘦的鸟窝。也许,那是欧阳修遗落在来安的几个优柔的意象罢。那些鸟窝,不动声色,一到春天,便会苏醒过来。而那些鸟,你根本不知她们藏身何处,却无需挂念她们不久将践约而来的精准。
在去杨郢村的路上,两只喜鹊隔着车窗,滑过我的头顶,交代了三两声。那清澈的鸟语,我懂。抵达杨郢村时,暮色深深。有株古银杏,一千七百多年,像地底生出的骨管,令人心生敬畏。树上没有鸟窝,群鸟大抵也有敬畏之心吧。活过千年,什么鸟不曾见过。夜色里,我仿佛看见一只大鸟,像佛一样,盘坐于古银杏之上,盘坐于这片山水福地。
晚饭,在林桥村生态农庄。又见鸟窝。在农庄的院落里,燃着一堆篝火。借着火光,我看见她挂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如老僧浩深的眼窝。
炭火明明灭灭。烤着火,无端地想起大先生当年雪地捕鸟来。那个月下刺猹的少年说:“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来安到底有多少鸟,难以弄清了。怕是多少山水,多少鸟群罢。
突然,不想唐突地离开来安了。我拨了一下通红的炭火,火星阑珊。火光之中,大雪纷飞。我化作一尾火狐,在纷飞的清冷里,卧雪温梦,等关关雎鸠,等窈窕淑女,等来安万千鸟群拥抱过来。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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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光,82年生。高中语文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德市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宣城市散文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文苑》《雨花》《清明》《美文选粹》《散文选刊》《安徽文学》《作家天地》《时代作家》《中华文学》等。获奖十余次,入选“安徽教师散文百家”、“宣城市散文十佳”。捕捉文字二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