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军

今年五月，奶奶过世了，安葬在老家一条叫三洋河的河岸上。

新坟的土比较虚浮，又碰到汛期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坟头已塌陷下去，爬满了高矮不一的野草。按照老家的习俗，只有等到来年的清明，才能为故去的人整理坟墓，所以，奶奶的坟暂时只能这样了。

回到老家，我都要到奶奶的坟头坐一会儿。奶奶在世时，回去看望老人家真是太少了，不知道现在以这种方式去陪陪她，还能不能算弥补？

拔拔坟上的草，烧点纸钱。还有，就是跟奶奶说说话。这种意愿非常强烈，一到坟头就开口说，不停地说，就像在她生前我回家一样，除了留下点零花钱，就是陪着她聊聊天。

什么都想跟奶奶说，什么都愿跟奶奶说，说说她的重孙、我的孩子又报了个围棋培训班，说说我很快就要搬新家了，说说我可能要调动到新的单位……只是，如今就只剩我一个人独自言说了，因为，奶奶的骨灰深埋在坟里，除了河边的野风吹拂着荒草，河里的小野鸭浮上又浮下，没有其他声音回应我。

说着说着，我的鼻子就发酸了，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的哭声就出来了。奶奶是我最亲的人，在她一百岁寿辰还差一百来天的时候，撒下我们走了。

奶奶终究是离开了人世，我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我做什么她都不知道了。可我执拗地觉得，奶奶只是住进了坟里，只要我到了这里，我就能跟奶奶对上话。就好像思念一个人，对着树洞也一样能讲话，能传情。

真的宁愿奶奶还能听到我说话。如果地下有知，她也一定愿意我这么做吧，让她能知道我的近况，她思念我，也一定如同我思念她一样。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奶奶经常说，我就是借母亲的肚子生养了一下，奶奶的稻草床铺就是我小时候最温暖的梦乡；上初一寄宿，奶奶放心不下，隔个三两天来学校陪我，小小的上下铺曾硬是挤下了我们祖孙俩；等到我到外地求学、工作，每次回家奶奶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左瞅瞅右看看，离家时都双眼含泪，颤巍巍地把我送到东山头，我俩的手隔空挥了又挥……

一旦我遭遇了什么困难和挫折，奶奶都白天黑夜地陪着我。奶奶说，我这辈子这么难都走过来了，你这点事不算什么，只要当好人、干正事，就一定还能爬起来。后来，我的事业走上了正轨，奶奶逢人便夸，我们家小孙子是个天才。

经历亲人的离世，才能真正懂得一个生命的存在，对于另一个生命的意义。只要奶奶站在那里，我就有依靠的大山，不管她年富力强，还是日渐衰老，在我眼里，她就象征着力量和温暖。

最不愿意看到的，变成了最残酷的现实。奶奶去世对于我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了，身体从内到外都是疼痛。坐上大巴车赶回去奔丧，想着奶奶对我、对我们整个家庭的好，就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哭出了声音。

后来，我才完全明了，一个真正悲伤的人，是顾不上照顾其他人的观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抹眼泪，是我过去从未想到过的，但这一刻，眼泪是真正的祭奠，是真真切切在给自己疗伤。

对人生五味的体悟，一定是等到痛失至亲后才能算完整，或者，亲人的离去本身就是五味中的一味。终于相信，缘分是天定的、再强留也留不住的，终于相信，身边的人有来的这一天，就一定有走的那一天，终于相信，宽容别人就是善待自己，因为擦肩而过也许就难再有碰面的机会。

给奶奶守灵两夜，我时不时地去看一看像是睡熟过去的奶奶，上上香、烧烧纸，也在大脑里回忆着与奶奶这一世的爱和缘分。突然，就蹦出了这样深深的遗憾，奶奶生前为我们付出那么多，我竟没有亲口向她正式表达过这万分的谢意。

谈笑间肯定提及过的，但这么大这么重的恩情，又怎么能一句话带过呢。奶奶去世前的十天，特地托人让我赶回去，我在家里陪了老人五天，临别前就有了特别不好的预知，我鼓起勇气亲了亲奶奶的额头，奶奶也很激动地对我说，你这个孙子是奶奶心尖上的一块肉啊。

奶奶入殓时，灵堂内充满了悲痛，我在一片哭喊声也扯开了嗓子，向奶奶正式道一声感谢，感谢她穷尽一生的力气，把一家老小照顾得这么周到。

想对亲人说的话，想为亲人做的事，都趁早去实现吧，不要让他们再等太久了，因为真的不知道明天和离别到底哪一个先到。当然，自己想做点什么，也该尽情去做，毕竟，一茬茬老人的故去，如我这般年过不惑的人，本身离生死的门槛也越来越近了，该奋斗就奋斗，该生活就生活，还能有什么纠结不能释怀呢。

奶奶这一辈子非常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夫，硬是一个人把四个子女拉扯大，奶奶九十岁生日拍过一张全家福，三十多个晚辈个个神采飞扬，老人家笑得最开心。奶奶年迈后，我多次问过她老人家，这辈子还有什么样的心愿，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去实现。奶奶每次都是说，我还能有什么心愿啊，把你们小家庭建设好，把孩子培养好，把你爸爸妈妈照顾好。

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位大好人，心中只有后代子孙、唯独没有她自己。每每想到奶奶和我说过的这些话，我就泪流满面。愿奶奶在天堂里没有疼痛，只有比蜜还要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