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贵

“小诗如秋菊，艳艳霜中明”，这是抱铜琶铁板，高唱“大江东去”的东坡写的诗吗？

初夏，阳光明亮的午后，古镇邵伯的斗野亭，苏东坡苍劲有力的字体，温柔如水的诗文，以一种独到的和谐之美，将我整个人定住。

斗野亭之斗野，意谓亭的位置在天文中属斗、牛星宿的分野之处。古迹遗存有930多年历史。第一幅迎客的对联：“江淮天设险，星斗地分维”，大气磅礴，气势夺人。

斗野亭左邻大运河，右靠邵伯湖，交通便捷，视野开阔。遥想当年，苏轼等人也是坐着古运河里的船来的吧，在乾隆皇帝驻足题字的“大马头”下来。清朝皇帝马上得天下，不要绊脚石，大码头就成了“大马头”。他们在繁华的邵伯镇溜达，一抬头看见了这处好景致，不想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斗野亭，几次重建，雄居高丘，远观帆影，近看炊烟。北宋时，这个小小亭子充满诗情，邵伯湖、运河水接纳了苏轼等人的风流吟咏。今天，我们依然闻到当年的墨香。

1069年，高邮人孙觉，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来了，写下一首诗记叙游历情怀。之后，苏东坡也来了，写下《次孙觉谏议寄子由》，和孙觉唱和。随后苏辙以及苏门四学士的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都来到斗野亭游览，他们并未在同一时刻团聚。斗野亭是他们友谊的丰碑。

在孙觉的五古里，斗野亭仿佛天上落下的北斗星，邵伯湖是倾泻的银河，“檐楯斗杓落，帘帷河汉倾”。孙觉年长，诗里自诩老僧。他是春天来的，邵伯湖里，满湖的荷花圆叶仅是他里下河生活的记忆。东坡知徐州时，爱民如子，个性不羁。1079年，苏轼调湖州，不久因乌台诗案后被降职，一时间心灰意冷。应该是1084年之后的某个秋天，苏轼来斗野亭，心情和季节一样。但读到朋友们的好诗，苏轼的心情自有凉薄之中的明丽，“小诗如秋菊，艳艳霜中明。”东坡弟弟苏辙，对兄长境遇鸣不平，“早为归耕计，免惭老僧荣”。苏门四学之一黄庭坚，屡遭排挤，也发出“佳人归何时”的感叹，佳人即指孙觉，朝中难立足，黄庭坚劝他告别荣华富贵，解甲归田。七贤毕至，彼此唱和，有诗为证。四大书法名家苏轼、黄庭坚、米蒂、蔡襄，书写镌刻七贤诗，勒于石，立碑亭壁。大家的精神聚会，成就了文化胜地斗野亭，挥散不去的人文气息，滋润了无数后人。

我们一行来到斗野亭，运河邵伯段申遗施工已接近尾声，乾隆登岸的码头修葺一新，端午花开得豪放又热情，斗野亭的夏日时光别有风味。水域宽广，风来如诵，镇水铁牛边，一棵白杨粗壮虬劲，同行的老者说，这样的白杨至少有百岁，少见。白杨树的浓阴里，泊了一只小木船，几只鱼鹰悠闲地站在船舷边休憩，主人许是回去午睡了吧？不远处，一丛芦苇随风摇曳，绿叶正新，芦花已放。一切都向成熟蕴酿。一棵长在水中的桑树，果子结得很小，青青红红、色彩纷呈。够一粒紫黑的桑树果子尝尝，蜜一样甜。

登临此亭，好不惬意，引人慨叹。苏东坡的人生际遇跌宕起伏。抱负不凡，有天纵之才，文韬武略兼备，王安石称之为“不知更几百年才出如此人物”，却困于党争，历经坎坷，在精神沙漠中特立独行。传统文人都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志向，也有“穷则独善其身”的退路，归田隐居，独钓江湖，成为许多大才大智者最终无奈的选择。我有一段高邮求学的经历。孙觉和秦观这两个人，在高邮民间的知名度很高，尤其是秦观。他们又和苏东坡、苏门四学士多有神会。彼此的人生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进退之间有豁达，也有纠结，这就构成了中国传统文人的官场人生。再不堪的现实泥泞里，都能觅到“小诗如秋菊”的闪眼，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式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