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林
人的一生,似乎绕不开剪头发这桩“头等大事”。我刚出生,外婆就把我抱到祖父面前说:“瞧瞧你这孙子,一头乌发!长得多好!”我的剃头首秀,是在满月那天。母亲说,当时请的是家住凤凰街的宋师傅。
宋师傅人称宋聋子,一身灰布长衫,走起路来还有点书生气。他打十五岁学徒起,干这一行已有二十余年,耳朵虽有些背,手艺却顶呱呱,尤其擅长给婴儿剃头。长大后才知道宋师傅在凤凰街有间剃头店,一面镜子,一张木椅,一个三角木架上放了只脸盆。最吸引我的是椅子上方的布帘,手拉布帘来回扇动,顾客就享受到清风徐来的凉爽。
剃头那天一早,外婆特意为宋师傅打了三个鸡蛋,搅进一团猪油,煮了碗挂面,上面还特意撒了些葱花——这是全椒剃“满月”头的规矩。除此之外,外婆还包了个红包,郑重地送给宋师傅。宋师傅边吃边问,孩子的“胎毛”要不要留下来。母亲正迟疑着,祖父已示意“留下”!
听母亲讲,全椒是鱼米之乡,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大街小巷里活跃着不少江苏、浙江来的手艺人。有敲着洋鼓卖雪花膏的扬州人,有用力测试梳子、篦子质量的常州人,有背着行囊推销并手工制作毛笔的湖州人,甚至还有出卖苦力,给水炉、作坊挑水的苏北人。
祖父特意请了当时走街串户的流动湖州笔商,用我的胎毛现场做了一支小楷毛笔。那时从事律师行当的祖父,就是用这支毛笔,帮一位普通农民打赢了一场乡官多占土地的官司。祖父说,这支笔是“幸运之笔”,要好好收藏。这支笔杆上刻着“初元”二字的湖笔,随着时光流转、祖父离世,早已消失在茫茫岁月里。
读小学后,给我剃头的换成了离我家不远的杨师傅。他大名叫杨有道,腋下总夹着个黑布包。包里除了推剪、毛刷和刮脸刀,还有个圆柱形竹筒,里面装着几样掏耳朵的工具。街坊邻居都喜欢这位有道师傅,每隔半个月,就有人念叨:“有道师傅该来了吧!”尤其是几位上了年纪、整天靠在藤椅上不便多动的爷爷,他们盼着杨师傅来,不只是为了剪去头上的长发,更重要的是街坊邻居还想趁着剃头的工夫,和有道师傅拉拉家常。
别看有道师傅只夹着个黑包走街串巷,他肚子里的趣闻逸事可不少。老爷子们和他一边剃头一边谈心,常常聊到太阳西斜。到了晚饭点,有人留他吃饭,他不挑不拣,也不客套;遇到囊中羞涩的人家,他会干脆利落地说一句“今天的剃头钱免了!”这样的“慷慨话”,他说过不止一回。
上中学后,学校传达室里来了位理发师傅,三十岁出头,专门为师生服务。他剃头的速度快得惊人,同学们都戏称他“比刨冬瓜还快”。有一回,一位学兄没算好时间,头刚剃到一半,上课铃就响了。一想到下节课是“老虎老师”的地理课,他赶紧起身,像箭一样往教室飞奔。到了教室门口,他一声“报告”,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就连一贯严厉的“老虎老师”,看到他那“阴阳头”,也忍不住咧嘴大笑。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乡下中学工作了十三年。那段时间,常给我们中青年教师剃头的是一位洪师傅。他是城里下放来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最爱讲的就是他在新疆生活的点点滴滴:那里的壮美风光、独特的乡土民情、库尔班大叔与新疆哈密瓜的故事……每次剃头,他都能带来新话题,很受青年教师们的喜欢。
上世纪八十年代进城生活后,口头禅“剃头”变成了文绉绉的“理发”。我有机会见识到一间名为“风剪云”的理发厅。推开玻璃大门,就有一杯浓浓的热茶递到手上,暖意瞬间从指尖传到心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楼门面里,一字排开四五张升降沙发椅,墙上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的镜子也透着几分浪漫情调。给我剪头发的,是一位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他戴着眼镜,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把梳子,一脸书生气。只见他熟练地拿起吹风机,把我的头发吹干后才开始剪。和其他理发店不同,他很少用电推剪,一把不锈钢条剪在他手里灵活自如,随着“嚓嚓嚓”的声响,白围布上很快落满了碎发。
退休后,我家马路对面有大大小小五家理发店,我选了其中一家。理发店的老板三十岁左右,他和妻子小鲁都是手艺过硬的理发师,说他们“过硬”,是因为店里的顾客几乎都是回头客。夫妻俩手艺精湛,待人又实诚谦和。妻子小鲁还借着网络开了抖音号,手机一打开,就能看到她设计的各种漂亮发型,估计每天都在涨粉。
从当年夹着黑布包走街串巷的“游剃”,到如今亮堂整洁的专业理发室;从手动推剪到电动剃刀;从“剃头”“理发”至现在“美发”的变迁过程中,我仿佛听到社会前进的脚步声。这脚步有时太快,快得让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时难以适应,但细细想来,这变化里满是生活的便利与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