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仲春。鹧鸪隐居在茂密的春树里,用它那圆润、甜美、引人入胜的歌声迎接着山行的人们。成群结队的画眉如同迎亲队伍似的蹲伏在枝头草尖。梧桐树、榉树、琅琊榆都仿佛被自己的伟岸和不羁深深陶醉着。我行走在南京太仆寺内的梧桐冈上,不时看到洋槐树花开得如同满天繁星,在这个春天的晌午时分,散发着独特的芳香。在参差不齐的山树的陪伴下,我一路拾级而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位于山顶的龙潭边。
龙潭已干涸,再不见水光潋滟。池底和池畔,长着这个春天的各种植物。有匍匐在地的天兰苜蓿,有绽放着紫色花朵的野豌豆花,有攒聚在乱石周围的野竹,有直耸云天的榉树,昔日的龙潭,显然已经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植物王国。我在一块古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的梧桐树,高大优雅,坚韧健硕,旁逸的枝丫和垂挂的叶簇,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赞美。这枝繁叶茂,静锁一山春色的美丽的生灵,似乎只要喊一嗓子,它就可以奔跑起来。一直奔向大明王朝;奔向明正德九年,1514年那个春天;奔向那个在春日的夜晚,久久盘桓于此的王阳明先生。
是的,那一年,王阳明担任南京太仆寺卿。公务之余,他最乐于去做的,就是跟弟子、朋友们一起,游览琅琊山,这是一座因欧阳修《醉翁亭记》而闻名遐迩的精神高地,以及醉翁亭、丰乐亭、琅琊寺、龙潭等名胜古迹。随时随地和大家相互切磋,相互琢磨。伫立在大丰山巅,远处不断退缩着逗引着大家的地平线训练出大家高瞻远瞩的气度,而汩汩流淌的琅琊溪和源源不断的风吟,让大家把琅琊山和这些词语建立了精神上的联系,比如,高大,挺拔,活力,坚韧,刚毅。对于中国人来说,山属阳,阳刚、坚硬、明亮。水属阴,柔软、温润、幽暗。
更多的时候,王阳明喜欢在龙潭附近活动。因为,这里离他的办公地点南京太仆寺官衙很近,可以说,就是他的后花园。龙潭,又叫龙池,又被称为柏子潭,柏子龙潭。位于丰山东南,离琅琊山主峰也很近。“潭在深谷底,延袤亩余”。据传,龙潭原本是汉代人采铜留下的矿坑,潭中水呈深黑色,给人以神秘感。潭旁边有“柏子龙潭庙”,又名“五龙君祠”,为北宋乾德四年(966年)滁州知州高保绪所建。自宋代始,每年六月初六,当地人都会前往祭祀神龙。宋代欧阳修做滁州知州时,曾作《柏子坑赛龙》记其胜景:明朝老农拜潭侧,鼓声坎坎鸣山隅。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所以,这个龙潭是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的。
当然,让王阳明更感兴趣的是,龙潭跟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有一段不解之缘。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朱元璋率义军攻占滁州。秋旱连着冬旱又连着春旱,滁州的老百姓急需要一场雨。朱元璋体恤老百姓,亲自挽弓向龙潭中射了三支箭,祈请“神龙”三天后下雨,三天以后,一场瓢泼大雨如期而至,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明洪武九年(1376年),当了皇帝的朱元璋没有忘记龙潭的有求必应,“敕有司建祠”;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再次下诏在潭前建亭,亭内安放御制的“柏子潭神龙效灵碑”。王阳明在滁州时,龙潭已经是一处山间名胜之地。所以王阳明和他的数百弟子们才会隔三差五在这里围潭而坐,诵读经典,歌之舞之。
《王阳明年谱》记载:滁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震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众自滁始。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王阳明和他的一众弟子围坐在龙潭四周,大家席地而坐。龙潭的水面全都是白花花的月光。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载浮载沉,时不时地被微微在动荡的水弄成椭圆形。不知哪一个调皮的弟子,往水里扔了一个石子。那一轮明月随即被冲散。但是,月亮不久又恢复原样。水面的圆依旧保留着,而且不断扩大以至于虚无。此情此景,王阳明给了自己一个微笑。
弟子们逐渐散去。王阳明独自留了下来,他觉得不能辜负这美好的月色。于是,他先是在龙潭周遭转了两圈,然后坐在龙潭上面的一个天然的石洞门口。这个石洞后来被命名为阳明洞。明月在天,也在龙潭深处,不远处的流水潺潺,一阵阵花香在他的鼻端流连忘返,松风流连在他的耳畔,草露落在他的眉间心上,一团月光惊醒了打盹的鹧鸪鸟,于是,这只鸟一边唱着歌一边飞向了深山更深处。看着龙潭里的水光潋滟,王阳明忽然想起了孔仲尼在山谷中抚琴鼓奏《猗兰操》的场景。又联想到命途多舛,半生蹉跎的自己,感慨万千,于是,随口吟出了一首诗: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首联颔联颈联描写春天的夜晚琅琊山龙潭周遭澄澈宁静的自然景观。清幽淡雅的花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潺潺的溪水在不远处汩汩流淌,鸟儿偶尔发出平平仄仄的鸣叫更衬托出山中静寂。草上露水自在滴落,松间清风自在来往,林中众鸟自在歌唱。诗的尾联,笔锋突起,“临流欲写猗兰意”,点出两千年前孔老夫子之抚《猗兰操》。孔子周游列国后,自卫国返鲁国,路经一条山谷,见隐谷之中香兰独茂,与众草为伍,因而感伤自己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遂鼓琴即兴演奏一曲直抒胸臆,这就是《猗兰操》。此时的王阳明虽然已经结束在贵州龙场的贬谪生活,被朝廷起用,但所任乃是督理马政的闲差,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滁州,地僻官闲,是难以建功立业的。这对立志于内圣外王的他来说自然有太大的失落感。但是,江流浩渺,天高地阔,大美河山又让王阳明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深沉的家国情怀一览无余。整个这首诗既有苦闷,也有超脱,更有自己的拳拳之心。
此刻,我独自坐在古老的龙潭边。阳明洞口已是山草萋萋,山树巍峨。只有两只陌生的鸟儿,在池底的榉树上制造爱情。三只麻雀似乎撞破了龙潭的秘密,浅笑着在池底的草丛间玩着拼图游戏,试图用陈旧的落叶,组成一张面孔,王阳明的,抑或它们自己的。而我,任春风吻上我的脸,和手,和灵魂。没有人把我当作隐士,我默默地在等待。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是王阳明,还是那些麻雀。他们的脸围绕着我,不断地转动。如同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水流的声音。我心里很清楚,当一切都干涸,最终幸存的一定是他们的历史回音,而不是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