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祥龙
二贤堂前的阳光,温暖又明亮。在悠长而深情的吟诵中,我们面朝二贤堂,向先贤塑像鞠躬致敬。琅琊山上古树沙沙有声,树叶落在山坡上,屋脊上,我们面前,有蝶的翅膀与兽的精灵。那一刻,我相信,万物心有灵犀。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相对于撰写《醉翁亭记》的欧阳修和撰写《滁州西涧》的韦应物,写下《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和《待漏院记》并收入《古文观止》的王禹偁,在滁的名气要小一些。他大概不会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包括来自他老家山东省巨野县的领导和专家学者)会相聚安徽滁州,肃立二贤堂拜先贤,攀登琅琊山寻旧迹,围坐琅琊山水作研讨,让尘心接受雄风直道的洗礼,让脚步流连醉乡遗韵的今昔。
“身外浮华尽闲物,不将穷达问君平。”宋太宗至道元年(公元995年),王禹偁任翰林学士,意气风发,前程似锦。“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心忧家国、仗义执言的他,不会汲取淳化二年(公元991年)因抗疏论道安诬告之罪被贬商州的教训,继续直言朝事,被朝廷以轻肆之名谪工部郎中、知滁州军州事。翰林生涯,百日而终。宋太宗赵光义对他的固执己见十分失望。他对宰相说:“人之性分固不可移,朕尝戒勖禹偁令自修饬。近观举措,终焉不改,禁署之地,岂可复处乎。”
“一生大抵如春梦,三黜何妨似古人。”别京赴滁的王禹偁,内心幻灭。其时,滁州隶淮南路,辖清流、全椒、来安三县。他可以濯清流而反思,饮浊酒且颓废。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时刻关心民瘼,并力图有所作为。见滁州百姓千里运炭,苦不堪言,他便飞奏朝廷,请求分监治铸,朝廷最终同意在池州设分监铸钱。见滁州大旱,百姓受苦,他彻夜难眠。于是,他果断处理狱中积案,带头捐出个人薪俸,遍祷各路神仙,只求苍天开眼泽惠。他本不信鬼神,但他怜悯百姓,因民随俗。这一刻,他“诚知非典故,且慰旱熯人”。“偶与天雨会,霶霶四郊匀”可能是巧合,大雨瓢泼而至。滁人忙着插秧修堤。农民免受大旱之苦,官家赋税有着落,自己宽简郡政的治理宗旨能够实现。王禹偁的高兴之情,可想而知。于是,他作诗《唱山歌》。用诗歌记录当地百姓载歌载舞庆祝丰收的喜人场面:“岁稔又时安,春来恣歌吟。接臂转若环,聚首丛如林。男女互相调,其词非奔淫。”那一刻,他思接千载,浮想联翩。他想到了当年张良在垓下让汉军大唱楚地歌谣瓦解项羽军心,忍不住感慨“乃知国家事,成败因人心”。身在偏远之地的王禹偁,心心念念的还是京城的庙堂大事。
“夫文,传道而明心也。”至道元年知滁,至道二年离滁赴扬的王禹偁,在滁时间太短,难以做到政绩卓著。但作为北宋初期首先反对唐末以来浮靡文风,提倡平易朴素的优秀作家之一,他为后来的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的诗文革新运动开辟了道路,因此颇受后人推崇。在文论方面,他提出传道、明心与有言、有文。他在知滁期间所作的《和杨遂贺雨》一诗中,坦言:“为霖非我事,职业唯词臣。”在滁任职期间,他积极提倡古文,奖掖后进,努力践行“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的文学主张。淮上小郡,安定和谐。他有更多空闲时间与八方士子深入交流文学,细致探讨创作,也有更多时间行走于滁州山水,创作出诗文佳构。“旋篘官酝漂浮蚁,时取溪鱼削白鳞。况是丰年公事少,为郎为郡似闲人。”在滁的那一年冬天,他坐在白纸窗前听雪落纷纷,看红炉火苗跳跃春意,官场的失落暂且放在一边,喝酒、吃鱼、养病,快哉悠哉。“滁阳领郡经三月,宝应游山始一回。”父子得以团聚,他与大儿子王嘉佑携手同游宝应寺(琅琊寺),写下诗篇《与嘉佑同游宝应寺》。探琅琊古迹,观垂藤盖旧址,他希望在泉边植一株松,图岁月久,取节操全。
王禹偁不仅是直臣,还是廉吏和孝子。他生活简朴,从不放浪形骸。他的妻子不施金翠,儿子不爱财货。他为官十载,无论升迁贬谪,始终与老父不离不弃。即使面对“公卿别后全无信,兄弟书来只说贫”的艰难处境,他也不降志屈就。“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一篇《三黜赋》,冰清玉洁,铁骨铮铮。哪怕又贬黄州,千辛万苦,英年早逝,也在所不惜。“谪往黄冈执周易焚香默坐岂消遣乎?贬来滁上辟丰山酌酒述文非独乐也。”二贤堂前的这副对联,既形象生动,又引人深思。作为仰慕者,后来知滁的欧阳修对王禹偁敬佩不已,他拈王禹偁原句,写《书王元之画像侧》(王禹偁,字元之),发“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间谷貌任尘昏”之感慨。滁人爱戴王禹偁、欧阳修二公,建二贤堂祭拜。
贬谪郡守一年半,流芳淮上越千年。那日,滁州秋阳普照,琅琊色彩斑斓,游客往来不绝。在琅琊寺山门后的空地上,学生们着古装,吟《八绝诗》,怀王禹偁先生,那么投入,那么深情,旁边高大的青檀树叶随风舞蹈,几多飘落,诗意翩跹。我仿佛听见王禹偁先生在吟诵他自己的诗句:“清风为我起,疑有精灵来。”这些青檀树叶是自然精灵、精神象征、诗性化身。它们摇曳舞蹈,它们翩飞作声,它们色泽缤纷,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为追慕先贤的后人,为敢于发声的直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