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初晴
▲云起
▲临清流而赋诗
□黄 云 文/图
上世纪八十年代,十五岁的我走进了和县师范。那个年代的师范生,个个都是学霸,和县一中离我们学校不远,一中的学生见了师范生,明显自惭形秽,他们没能考上中专,还要家里抚养。而师范生转户口、吃国家粮、还有零用钱花,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何等的自豪!
我们自信满满,漫步德胜河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革命事业接班人,舍我其谁?然而三年毕业了,我们那一届学生,全部分到乡下,有的分到村小,看到一中很多学生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忽然感到失落、茫然。
今天有人说,当年的师范生撑起了中国教育的半壁江山,也许有些夸大,但那一代人的勤奋、敬业,今天已经非常少见了。很多人至今还在乡下,甚至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将一生默默奉献给了教育事业。我们同学见了面,总会调侃:当年我们都是绿油油的油菜,正要开花结籽,没想到被当作菜苔腌了。
然而我并不后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进师范不久,就认识了我的老师罗积叶。他是林散之的入室弟子,文革后期经岳父引荐拜在林老门下,后来一大卷林散之的书法送完了,从农村中学调进师范。他是黄麓师范的一名师范生,在校时受到美术老师的器重,酷爱书画,分配到乡下,依旧笔耕不辍。现在看来,他进和县师范教书,应当算是破格,否则师范生怎么能教范生呢?他因为画好,或者因为林老的字好,他成了我的老师。
他仿佛等了我很久,第一节美术课下,执意要我跟他学画。其实我并没有天资,当时也只是初中上数学课时偷偷画过几张连环画,在同学面前炫耀用的,要说兴趣,还真没有。他显然要复制他在黄麓的经历,有一天,他将师范画室的钥匙交到我手上。
入门以后,我就开始后悔。原本想象中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景象从未出现。几个月过去了,他老人家只教画树,画各种树,各个画家的树,各个画家的各种树。范本是林散之题签的《历代名家山水画技法》。原先美术班三十多人浩浩荡荡的队伍,日渐调零,最后三五个人,爱来不来。我因为掌管钥匙,深恨不能抽身。他每次来画室,看到孤单的我,不免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竟幸灾乐祸:鹅卵石是焐不出小鸡的,给我放生吧!
罗老师并不气绥,一个学生也是学生,他绝无放松要求的意思,仔细翻看了我前后的画稿,又问了许多我早就忘了的问题,又拿他示范的画稿来比较,临末说:明天你可以画石头了,没有几个月不行,每天都要画,我定期检查。呜呼,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在石丛中又逗留了将近半年,已然身如老僧,心灰意冷。心想山水画无非画点树,画点山,无甚神奇,于是趁他不在,就将树石组合,构成一幅小品,赠给宿舍室友,大有名家签字赠书的快感,而人气也迅速上升。有不认识的同学在身后指指点点,吾昂然而不顾,其间,参加一次书法比赛,居然在全国获奖,更是得意非凡。此后每到画室,居然有人求字,这种状态,想想都觉得幸福,画子早搁置一边。终于有一天,被他堵在画室,劈头盖脸一阵猛批:“你不得了了,字画都敢送人了……你看你这线条,小猪撒尿,抖抖的,画的什么东西!”罗老师批人,语速极快,口音特殊,你决无辩解的机会,你若辩解更坏,作用力大,反作用力更大。我被他骂得体无完肤,有赤裸裸进澡堂子的感觉。他恨意未消,说过两天,我还要跟你老爸讲。他说到了,也做到了。
接下来冷战,我跑到校文学社做编辑,借机不去画室。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态度非常友好。我心里盘算,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师娘在家里骂他,说他讲话不留情面;二是他到画室转悠,见蒿草丛生,心生感慨;三是革命尚未成功,罗氏技法尚无传人。我也撂挑子,说不想学了,他忽然神秘地跟我说,他从浙江美院教授吴国亭那儿学到了一套巧妙的构图方法,有国字形、之字形、由字形、申字形等等,并说此乃吴先生独门技法,海内鲜知,又说我的基本功已经可以构图,独立完成作品了。我被他讲得技痒难熬,又屁颠颠跟他去了画室。
接下来我几乎成了他的唯一,做了免费的研究生,他给我示范各种构图,讲解山路、小桥的安排,亭台、人物的点缀,瀑布、溪流的走向以及舟船房舍等等,无一没有讲究,也渐渐领略了书画的博大。他带我认识了林散之、吴国亭、唐绍尧、戴培成、傅爱国等名家,观看林老教他画画写的字条,为了提高我的书法水平,又介绍我跟刘墨村学字,领着我一起到和县山间田野写生,一起往巢湖观摩古画……他似乎想在我毕业之前,把他所知的一切都教给我。毕业时,他希望我留在和城,跑到和县电影院找人,说我可以胜任电影院的美工,又到教育局介绍我的书画,让我在县城当美术教师。处处碰壁以后,他不甘心,在和县工人文化宫替我办了个人展。这一年我18岁,画展是他送给我的成人礼。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和城,离开了敬爱的老师。他的话常常在我耳畔回响,“画要提高,必须学好中文”“读书、写字、画画不可偏废”“人品多高,画品就有多高”“艺术无止境,五十岁前不要出画集”“虚名易得,实学难求”……我记住了他的教诲,一边教书、一边读书,自学完大专、本科,书画也一直坚持,从未间断。
他也继续完成他的教学使命,在往后一届一届的学生中,他总会提到我。或许因为我走上了工作岗位,他感到了寂寞。我的爱人也是和县师范毕业,我们刚见面时,她居然对我了如指掌,说罗老师一天到晚在班上讲述我的事迹。
2003年,罗老师英年早逝,我赶到和城,看到的只是他大大的遗像,照片照得很严肃,我忽然想起他那次发火的样子,不禁泪如雨下。
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今天的教育,似乎只承担了授业、解惑的功能。毕业以后,我一直教语文,从乡下到城里,从小学到高中。大多数学生很喜欢我,但我觉得对他们并没有产生恒久的影响,我和学生的交流只在教室里、校园里,而没有融入到生活,融入到血液之中。真正的教育,可能是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教育,并不在于你选择了什么专业,而是在于你能否遇到一个一生当中值得效仿的典范和崇敬的榜样。我也渐渐忘却自己不少的老师,忘掉了许多所学的知识,唯有书画不敢相忘,仿佛成了自已的使命。每取得一点成绩,也十分欣慰,既是为自己,也是为老师,因为这里面有寄托,有情怀。
▲秋气入疏林
黄云,男,1969年生,和县人。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农工民主党党员,全椒县第八中学教师。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农工党安徽省书画院理事,滁州市四、五、六届政协委员,滁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滁州爱心慈善学会常务理事,滁州市佛教协会文化艺术顾问,全椒县第三届书画协会(书协、美协)主席。
▲清韵
▼静观
▼风雨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