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培忠
天为故乡救残喘
薛时雨出生于传统科举家族,自幼苦读,邑志《宦绩》记载其“幼工诗文,于学无所不窥,无汉、宋门户之见”。作为生活在晚清的诗人,薛时雨历经战乱,其文学创作中多系家国情怀,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清军在江淮一带与之激战,薛时雨的家乡也遭受战火之殇。据邑志《兵事》所载,咸丰八年(1858)春三月癸卯清晨,太平军由全椒小南门入,居民见红巾杀人,乃相率哗窜,城随陷。而此时在嘉善为官的薛时雨得知故土沦陷后,遂写下《闻全椒失陷书愤》。“桑根山下吾庐近,北望松楸泪似麻”,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家乡与人民浓烈的牵挂以及对战争深沉的伤痛。后来,其族兄逃难至嘉善,薛时雨听他说起家乡遭受战乱惨状,几度哽咽,“可怜桑根山,干净无尺地”,“日与山魈邻,夜枕髑髅睡”……诸多诗作记录了乡民在山中躲避战乱之苦。
逃至嘉善的全椒难民日益增加,他们居无定所,人满衙斋及漕仓旅店。薛时雨为民忧虑,向上天祈祷,渴盼“天为故乡救残喘,廉泉假我活鲂鱼”,一番苦心,感人至深。同治四年(1865),薛时雨从杭州辞官返回全椒,看到家乡战后满目疮痍:“须臾遥见荒城荒,焦土一炬同阿房”,“我家更在西山阳,村墟寥落逾城厢”,“对之不觉摧肝肠,失声大痛泪淜滂”……这些发自肺腑的诗篇,充分体现了薛时雨对家乡遭受此难的悲痛。
除诗歌外,薛时雨还曾作“荒城黯黯野乌啼,瞻乌何处栖”,“而今蹀躞复何为”,以及“劫后青山空复存”、“嶙峋白骨满山邱”等词,描述了故乡遭受战乱之后的悲惨景象以及自己无力解民倒悬的无奈。
夜雨独听伤心神
薛时雨一生命途多舛,受战祸影响颠沛流离,耳闻目见多位家人、朋友在战乱中离世。他的诗词中对亲人的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薛时雨在嘉善与其族兄相见,谈及在抵抗太平军时被乱矛攒刺而惨死的堂兄薛求,沉痛写下“六十老诸生,临难未肯避。甘心投浊流,既死口犹詈”,恸其死之悲,赞其行之壮;听闻侄女薛二珠、薛葆橼姐妹恐遭太平军侮辱而跳河自尽,悲从心起,写下“皎皎双明珠,弱龄知大义。携手入寒泉,哀哉逝水逝”之句,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咸丰十一年(1861)秋,薛时雨作《秋窗悼逝诗》十二首,诗前附有小序,每首记一死难亲友。他们或以死抗争,或舍命护母,或持节殉难,或逃难而逝,悼亡之情,感人至深。也有痛悼因疾病而亡的长兄、幼子,如在同治元年(1862)病故的仲兄薛春黎,称他是“名在御屏宜大用,西江遽而陨词宗”;又如嗣子薛葆桐,“佳儿十三龄,便便富经笥。一病遽弥留,天蹇伯道嗣”,痛惜他“绝佳子弟,童乌无命”。
同治五年(1866),薛时雨奉仲兄薛春黎灵輀登舟,附载薛葆樟、薛葆楠妻郭氏以及自己的爱妾沈氏之柩回全椒安葬,并为此作四首悼亡诗。“夜雨滴篷背,独听伤心神”,“伤哉韩昌黎,哭侄挥老泪”,“衰龄作衰诗,下笔皆苦语”,笔墨里浸透着无尽的哀伤。
《藤香馆小品》中,收录了薛时雨为薛葆樟以及郭氏所作的挽联:“于诸侄中特见精能,废读争名,时难年荒非得已;嗟伯氏老迭遭变故,冷官薄俸,妇孀孙稚倍难堪。”联中,他感慨薛葆樟的才干,叹惋其命运的不济,悲怜其死后家境的艰难。
同治九年(1870),薛暄黍于冬季病逝。薛时雨闻讯飞奔而去,却终未能见最后一面:“我闻倍道进,片帆驶若箭。入门已盖棺,卫斋白如练。”悲痛交加中,他作千字长诗挽悼:“一门催肝肠,白日成昏垫。老泪哭已枯,悲怀难自敛……”并题挽联:“仲无儿叔无儿弟有儿兄转无儿,庭诰分承,忍见诸孤称降服;侄长逝嫂长逝孙夭逝祖旋长逝,家门太蹇,可怜后死最伤心。”无数个风晨雨夕,薛时雨用文字来深情诉说对亲人的离情别意。
游子终应恋故乡
咸丰三年(1853),薛时雨在与其兄弟薛暄黍、薛春黎分别考中举人、解元、进士后,被任命为嘉兴知县。
在离开全椒桑根山赴任途中,薛时雨意气风发,提笔作《舟发椒城二首》,生动描绘了椒陵春景的秀美:“杨柳丝丝漾客舟,襄河春涨碧于油。十年诗思分明在,积玉桥头旧酒楼。”同时又以另一首表达了对故乡的不舍之情:“抛却田园治薄装,一琴一鹤一诗囊。明知此去湖山好,游子终应恋故乡。”
同治五年(1866),薛时雨从杭州辞官返乡,在游览南屏山笔峰尖与襄河时,先后作“濡笔补造化,阁笔横云峰”,以及“我家襄河曲,春水鱼苗长”等诗句,歌咏家乡美景。
同治七年(1868),薛时雨自全椒返杭,在看到家乡亲友欢快过节的情景时,有感而发:“榴红艾绿作端阳,竟渡龙舟掉尾忙。”同治八年(1869),天下太平,薛时雨自南京返回全椒,在藤香馆休养。闲暇时,他观看邻人开荒种地,先后作“葺我先人庐,葆我乡人真”,“官租尚难偿,遑云儿娶妇”,以及“辛苦谁摹七月图,全家老弱在泥途”等诗作,寄寓了对农民的同情和对劳动的赞叹,表达了仁民爱物、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治九年(1870),薛时雨游览神山寺与仙人洞时,观唐朝滁州太守韦应物所留诗刻而有所感,提笔写下“披荆寻断碣,慨想韦公迹”;同年,薛时雨省亲居住老家,晚步山中观赏秋景,见乡民安居乐业,留下了“邻童下学戏竹马,村女淘菜提筠篮。相逢老叟各问讯,闲中活泼天机涵”的温馨画面。此外,薛时雨在往返全椒、南京、杭州等地期间,留下了“行尽江湖返故林,江湖鉴此心”,“爱住乡园学种瓜”等词,记载了家乡的田园风光与淳朴的乡情;其间,他还为全椒城隍庙戏台、忠孝节义祠、贞烈祠等题联。
论及薛时雨的故乡之情,就不能不提到主持重建醉翁亭的事迹。咸丰三年(1853),林凤祥和李开芳率领的太平军,从扬州北伐,途经安徽滁州,在琅琊山和清军大战。醉翁亭被毁为一片瓦砾,丰乐亭也严重损毁。薛时雨面对名亭惨状,痛心疾首,决心重建醉翁、丰乐二亭,传续欧苏流风。他的动议首先得到曾国藩的赞同。接着,薛时雨四处奔波,频致书信,恳请李鸿章、吴棠等大吏赞助。薛时雨的亲朋故旧门生也纷纷解囊相助。为了筹足资金,年近花甲的薛时雨在南京玄武湖的赏荷亭,为来往游人题诗写字,以此募捐。直至光绪七年(1881),醉翁亭主体建筑竣工,薛时雨为醉翁亭书写了门匾“醉翁亭”、门联“翁去八百年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作“一官迁谪,何妨把酒临风”(《题滁州醉翁亭》)与“望后来太守,疏泉凿石,鸿文更续欧阳”(《题滁州丰乐亭》)等诗文,同时作《重建醉翁亭记》《重修丰乐亭记》并勒碑。滁人感恩,于醉翁亭侧修建薛楼,并将亭前让泉上的一座小桥称为“薛老桥”。
薛时雨曾在《孟夏五日独游醉翁亭得诗四律留赠慧参和尚》中言道:“行到亭西怀太守,扪碑亲扫绿苔封。”他也以修亭之举,为人生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光绪十一年(1885),薛时雨在南京病卒,家人护送其遗体返全椒桑根山安葬时,路过琅琊山,特意绕着醉翁亭与丰乐亭走了一圈,让他与醉翁告别。
清代著名书画家、学者秦缃业评价薛时雨诗作:“伤时感事之作,沉郁顿挫,且骎骎乎入杜陵之室。然后知白苏不足以尽其诗,而诗亦不足以尽其生平也。”不只是华丽的辞藻,更是炽热的家国情怀,在诗中激扬;不只是苍白的呐喊,更是骨子里的善良仁爱,在笔下流淌。这些,成就了他真正的文人风骨,而让后人推崇。
这也是我发乎内心膜拜他——全椒文豪薛时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