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见君/文
于学波像是来自《诗经》里的人物,笔下更有着“思无邪”的气息。他说自己是睡在松风里长大的,对松风有种特殊的感觉。画与人一般,都接受了松风的洗礼,显得淡定而从容,苍茫而热烈。
“拣尽寒枝不肯栖,缥缈孤鸿影”,少小离家,转篷千里,心思敏锐的他,一个人生活在上海,总在繁华与孤寂之间徘徊。他不断思忆起故乡的女山湖,那蒹葭苍苍、秋水茫茫,那渔舟唱晚、万顷荷花,是他的心之归处,也是画之来处。幼年时常随父亲游走于乡间的山野湖泊、集市宗祠,故乡人们的踏实质朴为他打下沉稳的基调。而秋冬故园的萧疏、澹泊、冷寂又直入于心,奠定他日后书画文字的审美风格,更养成他内心的清宁蕴藉与坚洁浩荡之气,那是一种渊源有自的文人品格。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遥想当年北宋文人中的佼佼者,既失意于时,满腹不合时宜的牢骚,借诗书不足以解脱,于是溢而为画,掀起了文人画思潮的轩然巨波。“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林”,文人士大夫与质有而趣灵的山水最为神情亲密,他们拟迹巢由、放情林壑,与琴酒而俱适,纵烟霞以独往,“望秋水,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进而笔走龙蛇、卧游山水实现其高蹈远引、离尘绝俗的心愿。
在中国绘画史上,试图以文人意趣入山水画之举早有渊源,如南朝之宗炳、王微,唐之王维、张璪,五代之荆浩、关仝、李成等人的山水画,诗趣相属,胸意盎然。然而,做到有效地表达这种情感内容却是从北宋中期以后开始的。所谓意得不求颜色似,由宋入元,在“诗兴”的启示之下,绘画已然超越了形体的束缚,而直接体现画家高迈的心灵境界。
学波的作品,也正是由拟迹自然,转而信手挥写他心目中永恒的桃花源,总与诗词文赋相生相连。他是从事临床医学工作的,却在国画的天地里浸淫了数十年。作为军旅画家,学波兼具了职业医生的理智与艺术家的情感。“丘园养素”“游医于艺”更是老院长吴孟超院士对他寄予的厚望和期待。众声喧哗的当下,他的书画小世界“恬澹寂寞,非世所尚”,是他的故园情结与《诗经》理想在纸上的延续。
二、文以载道
翻开《诗经》,十五国风如同一部博物学百科全书,草木生发摇曳于字里行间,鸟兽飞鸣奔走于诗章之中,风雨声、水流声、鹿鸣声、鸟语声、车马声、琴瑟声,不绝于耳。细细聆听,还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鱼击水面的嚯嚯声,山林草虫的喓喓声,甚至听得到庄稼抽穗草木拔节的细语,以及柳枝摇曳、飞蓬飘散、藤蔓蔓延的轻响。那就是学波自小在穿林打叶中经行时听过的声音,贯穿在他的眼底心中,铺陈于他的纸面之上。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寒来暑往来去匆匆,四季便在轮回中倏忽而过。
学波生长在湖边的村子里,女山湖就是他童年的舞台:捕鱼、下簖、捉虾、采菱角,一年四季从不闲着。有次钓鱼时,他惊奇地发现最后一个鱼钩上爬着两个甲鱼,一个甲鱼上了钩,而另一个甲鱼死死地爬在它的背上,从水面上径直滑来,就像《山海经》里的世界。声情并茂的童年记忆打开了他无边的想象力,也构造了他的文学世界。
他说农闲时经常跟随大人到湖里下簖、倒虾笼,跟渔民们特别熟,常留在船上吃饭,自己的小船就系在渔船后边。其中有位渔民潘天松跟他最亲,二人经常盘腿坐在甲板上,聊的无非就是明天刮什么风,捕什么鱼。春天是线钩鱼,夏天是麦黄虾。经常在船上一呆就是一天,一边画几张写生。他写到潘天松喜欢喝酒,每到村里必喝到大醉,然后沿着弯弯的山路,在皎洁的月光中或在漆黑的夜色里独自一人走回小船。有一天,家乡捎来口信说潘天松走了。他写道:“我不知道他到哪去了,他还会回来吗。他的船呢?”这样的意境,是沈从文的《边城》里的。
他又记述多年前在太行山写生,住在山中叫“石板岩”的小镇上,一晃数日。准备离开的那天,山气渐浓,依人前后。此时忽见挚友丽杰兄竟从河南濮阳赶进山里来看他。二人便回到四合院里,摆一小方桌,三杯两盏淡酒,畅叙幽情。酒酣耳热之际,丽杰兄突然取出一管自制的洞箫,盘腿而坐,一曲《阳关三叠》呜呜咽咽地在小院里吹了起来。这样的描述,又是《前赤壁赋》或《世说新语》里的。
他又写到有次在书斋展读一幅手卷,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墙外的石榴树,射过竹帘,照在画案上。他说:“我不知道那一抹温馨的残阳是从哪里射过来的,是遥远的天外,还是从某个神庙的廊柱缝隙间照射来的;是从荒草淹没的殷墟瓦砾间,还是从汉家陵阙的断碑边移来的,那一束残阳,那一束贤光一直在心中温馨地照耀着。”这样的情境,则是余光中的诗,又像一首由古而来今的琴曲。
学波酷爱读书,手不释卷。他从先秦文论读到明清小品,又从顾恺之的《论画》、宋徽宗敕编的《宣和画谱》,读到近代《黄宾虹文集》。他说犹如进入深山古刹,一路下来,唯有虔诚膜拜。所以他的画似古人,文似古人,人似古人,怎奈艺不求古,却古意犹存。看书作画之时,便已远离尘嚣。他给自己刻了方闲章,“人闲心静”。如此心境下,即便工作着也是美丽的,连一份临床检验报告在他眼中都有声有色。无论仰观天地,品类万物,或俯视微观世界下的细胞标本,芥子微尘都有各自的智慧与大美。
大概与自己的声情气质一脉相连,学波喜欢张岱的作品,读到《湖心亭看雪》,更为之醉倒。他说从自己学习古琴音乐的角度欣赏,这样的画面就是“泛音”。大珠小珠,参差聚散,湖心亭一点,便是一幅绝美雪景图。他一直想把张岱的小品文画成一本册页,放在案头清赏,或许已无需下笔,那些带着清新山林气息的小品文早已蕴藉于他的笔墨间了。
三、画者文之极
念兹在兹,寤寐思服,所以学波看董源的《潇湘图》,其实就是他所熟悉的捕鱼图。一片山峦平冈,树色葱茏,近水处坡脚沙岸,水草丛生。渔人岸边拽网,水中排网,渔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他的梦里水乡。他一再想念秋水粼粼、芦花似雪的女山湖。记得有次带着速写本和笔墨,刚踏进村头,便被草堂前三株鲜红的柿树吸引,立刻速写一幅《三柿草堂图》,疏枝密叶间红果累累,如晴日朗照,从此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炬之光。这个题材,也在后来被他一再地书写。
远离故乡的日子,他依旧可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卧游家山。古琴成为他响应自然天地的另一种日常消遣。所谓“半曲《潇湘》走天下”,他虽不作天下游,却向往琴韵中清微淡远的境界,常于古琴断纹处怀想,更以琴韵入文入画,用音与线去契合万物与天地。
邓椿所言:“画者,文之极矣。”乐山爱水的学波最终要在纸笺之上挥写自己的天开图画即江山。为师造化,他上黄山,下雁荡,遍历江南诸胜。将江淮丘壑陵泽,平岗仄径,一一铺展于残纸尺素之间。下笔最多的当然是家乡山水,一系列平淡天真又笔精墨妙的作品,带着恭敬与欢喜之心施以青绿淡彩,总有一种天然的旧气,像远古的记忆。又让人想到汉乐府诗词中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如相和歌辞一般,学波描写女山湖的作品,不一定描绘具体人物,或只有三两渔舟,然而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平林草木、绿野风烟、东山歌酒的画面,也让人想到马和之取材《诗经》的《小雅·鹿鸣图》卷、《豳风图》卷等,在宁静与舒卷之中,自有一种磅礴的诗意。
于学波的山水画师法宋元与四僧笔意,尤其对元人大痴、云林、清人石涛、渐江属意犹深,画面兼有宋人的闲适、元人的率真与四僧的萧瑟,更有诗文涵养的底色沉淀于笔墨间。渐江曾在安徽宣城碧霞道院画《竹岸芦浦图》卷,上题:“乱篁丛苇满清流,记得江南白鹭州。我向毫端寻往迹,闲心漠漠起沙鸥。”这正是学波梦中女山湖的场景与彼时心境。除了笔墨精妙的细笔一路,“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的宣言更激发学波豪迈的心性,笔下亦有逸笔草草、乱头粗服的表现。他说起自己之后的创作计划,可能会多画画黄山。石涛视黄山为知己,梦之写之。石涛更推崇渐江曰:“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查士标亦在题画诗中云:“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一奇。”变中求奇,得山之真性情,是学波向往的境界。
他的书法独出一格。左撇右波,方中寓圆,以拙生巧,一派端凝率真之气,又意态舒展而神情萧散,如施施然泛舟江海。近些年他于汉简用功甚勤,如出自内蒙古的东汉《候粟君所责寇恩事》简与《死驹劾状》简,连云港尹湾前汉简《神乌傅》,张掖地区的《宣伏地言简》等,皆反复临习数百遍,并过目大量相关学术论文和专著。笔墨相对,心气相通,犹如性情和生命的一次次绽放。再三顶礼趋近之后,他又试图远离它们,书写出自我的笔性与心性,那一通通古旧斑驳的笔墨痕,在风雨飘零中窥得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学波能书能画,亦擅题跋,跋亦文之极也。医案庭花,玩辞观象,每有心得,皆题于画。亦记亦跋,抑或非记非跋。试拈其二:
其一,跋半幅亭:
读清人廖燕《半幅亭试茗记》,小亭半幅,隐于竹树间,无客无事,客至则以茗之事委矣,举磁徐啜,听松涛飕飕,神魂俱韵,岂知人间尚有烟火哉。萧絅若评曰“神韵清冷”。予以笔墨之外,独写其清冷幽寂之境,不知可否。
其二,跋古佛图:
六朝小品可人可心,六朝烟水迷离而朦胧,六朝一半在烟水里,一半在尘埃中。作文字当于六朝翻个身,性才真,韵才长。吾乡先贤吴敬梓说,金陵挑大粪的都有六朝烟水味,俩人卖完大粪,一个说到雨花台看落照,另一个说到永宁泉吃一壶茶去的韵致。闲居书斋,读六朝短赋长史,感《洛阳伽蓝记》亡国之痛,写古佛一尊以为记。
情性所致,聚散浅深,尽在其中。有不涉画境者,只于此一刻觑见,便于此一刻抓住,适文心郁乎画境也。执卷流连,若难遽别,不知形神游于画中,还是在文字中。
有一次,学波一个人独坐于上海音乐学院的演奏厅,倾听陈钢演奏的一曲《风入松》,又把他的心思带往青山隐隐的女山湖畔。“女山湖在老宅堂前,有客人来了,便到湖边向渔人买鱼,一声吆喝,小船吱吱呀呀,鲜活乱跳的鱼儿便上了岸。小村叫于郢村,在明光古沛镇。”鱼鸟相过、往来水云的童年与故乡,依旧声情并茂,从未须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