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岗（作者系北京市杂文学会理事）

最近在全椒县参观吴敬梓纪念馆和故居，回来再读《儒林外史》，忽觉它也是一部创业书。

众所周知，《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且是中国古典讽刺小说的奠基作，这都没有问题。说它也是一部创业书，主要基于以下两点。

一是举子创举业。《儒林外史》尽写儒林，可儒林干啥营生？当然是做“业”——“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举业也叫举子业，语出南宋《朱子语类》卷三四：“小儿子教他做诗对，大来便习举子业”，是科举制度下为应考而准备的学业、课业、文字，明清后也专指八股文。一旦通过每三年一次、录取率5%左右、全省秀才大比拼的乡试，举子就变为举人，就是举业成功人士了。

举业为世人熟知，有赖《儒林外史》塑造的举子群像。举业劳模、先进典型，周、范“二进”，大都熟悉，此不琐言。屡试不举、以选书为生的马二先生，乃举业活动积极分子。闻知蘧公孙“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后，即批评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强调“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还告诫农村青年匡超人“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翰林院鲁编修独生女鲁小姐，算得上举业女劳模。开蒙就读《四书》《五经》，十一二岁起就学做八股，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大家名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默记三千余篇，作文章“理真法老，花团锦簇”，只可惜朝廷取男不取女。原南昌太守蘧祐的孙子蘧公孙招赘鲁府，本以为“才子佳人，一双两好”，可偏偏蘧公孙不齿举业。小姐为丈夫不事举业而气闷，鲁编修也“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此乃吴敬梓刻画儒林之一斑，也是描绘举业一妙笔。

二是吴敬梓创讽业。吴敬梓在大写举子创业过程中，自己也创立了一业：讽业——讽刺小说业。如迅翁言：“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他说等到《儒林外史》出来，中国小说中才有了真正能称得上是讽刺小说的书。这说的不正是原创加首创吗！吴敬梓创讽业，离不开儒林一众倾情表演，撷取几个镜头。

镜头一：周进在省城看贡院，满肚子憋屈悲伤涌上心头，先是“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被救起后，又“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镜头二：周进阅范进的卷子，看第一遍后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待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看完第三遍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胡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镜头三：范进中举前，岳父胡屠户称他“现世宝穷鬼”，骂他“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癞蛤蟆”。中举后，马上改称“贤婿”“老爷”“贤婿老爷”“才学高，品貌好”“天上的星宿”。

镜头四：范进一听中举癫疯后，众人无策，一报录人问：“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这人当然是他岳父，虽胡屠户一再说“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但架不住众人忽悠，“大着胆子一个嘴巴打过去”，“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这场景，惟妙惟肖，夸张又合情，吴敬梓的讽业，炉火纯青。

吴敬梓纪念馆过厅上，有著名书法家黄绮题写“讽谐寓真”匾额，意为“讽刺诙谐中就透漏了真理”。这是黄绮对吴敬梓的评价，也是吴敬梓创讽业之大法：运用诙谐的笔法反映举子们创举业的真实生活，开创了小说直接评价现实之范例。用鲁迅话说即“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俗解就是语言悲戚中带有诙谐，婉约中又藏有讥讽。效果上让人心酸感伤，啼笑皆非。创讽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