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乐/文
几把老旧的靠背椅漆色斑驳,垂垂老矣。老头却执拗地把它们搬进新房子里,安放在客厅一隅。它们是一本本无字日记,写满了老两口相爱的往昔。
8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晚风轻柔。村委会大院里光影斑驳,窸窣有声。一面平墙前,两根杆子中间拉着一张幕布,放映机投射的光中有蚊蝇飞舞,幕布画面里便时不时斑点重重。就这般的露天电影,却是那时村民晚饭后最期待的娱乐活动。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就在这个大院里,对端坐在靠背椅上的女孩动了心。
那天,男孩吃完饭赶去大院时,电影《地道战》已经放了一半。他个头矮小,站在最后无法看清,只能爬上墙头坐着。视野开阔后,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女孩——留着简单齐耳短发,脸庞白皙圆润,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笔直。靠背椅上的朱漆,在月与光的映照下格外绯红。在一群随意坐在地上,或者坐在石头、泥砖甚至锄头把上的人群中,女孩显得十分端庄秀丽。
后来有电影的每个晚上,男孩也带着自家简易木板凳,早早到场,等女孩坐定后,便坐在她的身后不远方,就这样一直坐到女孩的秀发长至过肩,坐到大院外树上的樱桃红了一年又一年。有时朋友问男孩看了什么电影,他讲不出全貌。但在其他妇人和女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男孩捕捉到她的名字——兰,知道她是村里中医馆家的大女儿,比自己小2岁,看出她并不喜欢看电影嗑瓜子……这些细枝末节成了男孩的心事,被他带回半山腰的家里,默默藏进了山风入怀的梦里。男孩一直不敢主动搭话,就连女孩偶尔回眸,他立马直直盯着幕布。那段时光里,男孩就像一桩青涩的竹篾篱笆,静守着盛放的兰花。
直到一天,女孩出现在大院,却没有带着她的靠背椅。男孩看女孩用手掸去地面灰尘将要坐下时,一把递过自己的木板凳。见女孩有些迟疑,他赶紧用另一只手覆在木板上,像抹布一样来回擦拭,始终紧张得不说一句。女孩接过板凳,轻声说“谢谢”后坐下,男孩一颗乱撞的心刚要歇下,女孩伸过来一只手,摊开手帕,里面包着两三块芝麻糖饼。男孩将手在胸前衣服上擦拭几下,拿过一块,光是看着,心里都是甜甜的。扭头看向女孩,炙热的眼神将男孩满怀的心事泄漏无遗。
他不知道的是,女孩早就知道了一切。那天女孩故意没带椅子,就是想看这个总坐在她后方的清秀男孩会不会做些什么。当初她爱穿裙子,不愿随地而坐脏了裙摆,总是带着家中的椅子去大院里看电影,处于被一群人调侃“农村女娃还瞎讲究啥”的尴尬中,而那个瘦弱男孩竟也带把板凳坐在身后。于她而言,那是一种温暖的无声的陪伴。那把三块木板做成的简易板凳,和他身板一样,看着很是单薄,但他的眼睛澄澈清明,和每晚的影片一样,其光濯濯。
他们相遇相识在婚配嫁娶的年纪,男孩家境贫寒,女孩家境较好,起初女方长辈并不同意,可女孩还是执意和男孩恋爱了,并决定相守终身。结婚当天,和女孩一起住进那低矮单间平房的,还有四把朱红色木质靠背椅。其中一把椅背油光锃亮,女孩说这把自己常倚坐,男孩描述了当初女孩坐在椅上的模样。女孩才知道,这把靠背椅也承载了四五年深情而坚定的目光。
而后几年里,女孩陆续生了三个孩子,成了母亲,我是最小的女儿。母亲一边看管孩子,一边坐在椅子上缝缝补补。大姐趴在椅子上,在纸张上歪歪扭扭写着数字;二姐反身坐在椅上,扶着靠背当摇摇椅前后晃动着玩;最小的我,刚刚学会抓住凳腿一点点站起来,撑在凳子上。等到父亲要放工时,母亲做好晚饭,我们就把靠背椅挪到屋檐下,四个人靠墙坐着,整整齐齐等着。仿佛只要这样坐着,父亲回家的脚步就快些。
时间一直在走,步履不停。我们三个女儿长大远离家乡,父亲母亲便成了坐在屋檐下靠背椅上的人,一年一年等着孩子回家。
父母老了,这四把陪嫁木制靠背椅也老了,却始终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倚坐着父母的爱情,承载着我的童年与青春,如今坐在它的岁末寒冬里,与我接近古稀之年的父母,一起守着我的家乡大地,守着父母爱情最初最美好的样子,那样简单、质朴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