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26日
第A03版:副刊

停在岭下的乡愁

□郑心一

关于这个春天,我原来有过N种打算,最终,我还是把自己扔在了岭下苏。这是一个位于太平湖边、黄山后院的徽州村落。岭下苏,这三个字滚过舌尖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马兰头一样的酥麻和清香。

它与苏辙有关,千年前是苏辙的后人播迁至此,开山立庙;它与苏雪林有关,这位生于斯的民国大才女,百年后最终埋骨岭脚;它更与徽商有关,从明清到民国,遍布海内“百行千店”的苏氏商业帝国积累了巨量的财富,才奠定了岭下苏现存的气质和性格。

我不想掩饰我对岭下苏的喜欢,作为一个数十次到过徽州的人,这里的苏氏宗祠、希范堂、海宁学舍、五福庙等徽派建筑遗存都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我喜欢的是这个飘散着千年文风徽韵的村落。

是的,这里照例有一条河,河流和涧溪几乎是徽州村落的典型范式。一条黄山太平区七水之一的洙溪河,碧水银沙地穿村而过,注入太平湖。民居沿河而立。在皖南,在徽州,万山溪奔,河道里或巨石堆垒,或卵石嶙嶙,像这样水平沙净的河流实在是太少见了。水是潺缓安静的,偶尔有几枚三两寸长、圆滚滚的野生河鱼,萌宠般地逗着你在水底忽闪蹿跃。那些炊烟和灯火就鳞次栉比地展开在洙溪河两岸。

一条宋朝时就有的青石板古道,迤逦着越岭而去,山岭的那边看不见头,只知道岭头鸡声鸣,三县听得见。

三月底的岭下苏是属于油菜花们的,她们旁若无人恣肆地烂漫着自己的青春,那种耀眼的鲜妍在暖阳的照耀下,波动着液体般的光泽,宛若村妇们的富态;另一边水田里的红花草们,浅浅地淡红着,妩媚、婉约、矜持,一副待字未嫁的神态。红花草有个很雅致的名字——紫云英。在我的家乡,这是春天里必种的植物。它不仅是沤制绿肥的最佳原料,也是青黄不接的当口,家畜们最好的饲料。听不少老人说,他们也曾用过红花草填充过干瘪的肚肠。只是,在我回不去的故乡,红花草早已绝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名目的化学肥料。

在徽州春天的乡村,有几样东西是必晒的,腊肉、笋干、梅干菜。这些深藏了一个冬天的味道,是时候汲取天地元阳之气了。草木初萌,桃梨烂漫,院墙边码放齐整的竹木柴火在阳光的炙晒下,滋滋地冒着水汽,空气中富含着泥土苏醒、众卉齐放的混合气息,于是腊肉、竹笋、梅干菜吸纳着,也散发着……一起合奏出岭下苏三月的味道。

我穿行在岭下苏每一条斑驳深幽的院巷里,不是为了精美的砖雕,堂皇的门罩和巍巍的高宅大院,而是想近距离体验村民们的生活情态,寻找我久远了的故乡梦。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当着院门坐着,她面前的几个竹篮里放着的是竹笋和一把蕨菜。她正在剥着笋衣,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我忍不住按下了快门,问她这些竹笋卖不卖。“不卖哦。”她回答得很利索,尾音很长。我说:“这么多又吃不完,为什么不卖?”她说:“晒干了,留着孩子们过年过节回来吃,平时也给他们带去或者寄去。”她的孩子们有的在县城上班,有的在外打工。守着家门,聚攒着每一台家灶独有的味道,殷殷地盼着归来,这是多少乡村门楣下最热切而又寻常的目光。

在另一家门前,支架上晾晒着腊肉,微黄油亮,从毛孔上清晰地看得出是不多见的黑毛猪肉。应着我的一声询问,笑殷殷地走出一位匏着牙的中年妇女。我问她腊肉卖不卖。她沉吟了一下,回答我不卖。我对她说:“天快热了,吃不完会坏的。”她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当家的不在家,我做不了主。”笑的时候,牙匏得更狠了。最终,在她的一位邻居的鼓励下,她终于卖给了我半个腌晒的猪头。她说,这是她家自己喂的年猪。这个我信。十元钱一斤,买卖的双方都很开心。她们说,要想买黑猪肉,过年前来买,家家都杀年猪。我说,一定一定。

在停车小广场的一家农户的小卖部里,我端着茶杯去讨水,女主人豪爽地说,山泉烧的开水,任喝不要钱。话里有着几分玩笑调侃。我想到有一回在宏村的一户人家,想去洗一下手里的西红柿,竟被索要两元钱。过度的商业化,不仅异化了乡村存续了千百年的朴素,也在销蚀着徽商这一金字招牌自身的光亮。

我想,下回我一定会再来。假如有雨,我就戴着斗笠,赤脚走在青石板路上,看远山云雾起,听身边涧溪鸣;如果天晴,我就去岭头,远眺山梁落日圆,俯瞰古村炊烟直……倘在春夏之交大雨过后的时候,一定循着洙溪河,在河水注入太平湖的入口处,趁着鱼儿欢腾着上水,拿出儿时逮鱼摸虾的本领,捕几尾太平河的湖鱼,去农家煮了吃……

徽州有着数不尽的粉墙黛瓦,有着看不完的华屋深院,风物景观已经高度同质化,看得久了不免饱腻。而岭下苏文脉的丰沛,和襟山(黄山)带湖(太平河)的自然和区位优势,是其他徽派村落无法比拟的。它藏于深山的雍闭,也客观上保留了乡村最原生的味道。只有在岭下苏,你会找到故乡的感觉,你会在清风吹面、身心放旷的那一刻,发现那些在田地里悠闲散步,或停立在牛背的白鹭,正从你遥远的故乡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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