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9月22日
第A06版:副 刊

“欧文苏字”背后的故事(一)

欧阳修作为一代文宗,他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宋代文学的天空,也点燃了滁州文化的星火。他给滁州留下醉翁亭、丰乐亭等历史遗迹,留下《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不朽诗文,留下心怀天下的醉翁精神,留下“文以载道”的千年理想……醉翁文化的产生,标志着滁州文学真正融入了儒学的大潮流,在中国文化史中占据一席之地。他知滁时间虽不长,但是滁州文学的发展史一直伴随着景欧传统。

斯人虽已逝,吾辈当永怀。欧阳修仙逝于1072年9月22日,在先生离开我们950周年之际,本刊特开设“纪念欧阳修逝世950周年”专栏,选取与欧公有关之文,追寻其足迹,感怀其风骨,以承欧公风雅,传滁州文脉。

“欧文苏字”背后的故事(一)

○骆跃泉

近日陪友人再访二贤堂,耳畔飘过苏轼“凭君试与问琅邪,许我来游莫难色”的吟咏,笔者心中一个长期存疑的念头又浮出水面:“次韵”是旧时古体诗词写作的一种方式,按照原诗的韵和用韵的次序来和诗,苏轼此作标题随处可搜,显示的绝大多数都是《次韵王滁州见寄》,那么苏轼此作是给谁的和诗?如果像“韦苏州”“薛嘉兴”那样名有所属,倒也好理解,可滁州并无“王滁州”这一约定俗成的称谓。所以笔者怀疑后人辑录文章时,是否在标题上漏了文字。一念缘起,顺兴一探,果不其然,原来完整的标题应该是《次韵王滁州诏见寄》,二者区别在于有无一个“诏”字,这一考证,无意中引出了不少“欧文苏字”背后的故事。

宋碑三刻

一刻其碑。北宋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被贬谪滁州时写下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两年后的庆历八年(1048)三月,当地书法家陈知明(字退蒙,滁州人)首次将《醉翁亭记》书丹刻石于亭内。

朱熹《朱子考欧阳文忠公》记:“欧阳公记成,远近争传,疲于摹打。山僧云:寺库有毡,打碑用尽,至取僧舍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亦多求其本,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这则山僧拓碑、拓文抵税的故事,很能反映《醉翁亭记》初次刻石,拓印流传的盛况。

皇祐二年(1050)欧阳修居颖,有《答陈知明书》。据此书知,欧阳修庆历八年知扬州时与陈知明相识于公宴结束之际,考欧公二月庚寅到郡,二人相识当即此日或略后,虽二人很快即分别,但互有书信往还。《答陈知明书》谓“客之来自滁者,皆能道足下之事”,当指《醉翁亭记》由陈氏书丹刻石一事。由此可证,首次刻石是陈知明所书,并非坊间所传欧阳修自书。

二刻其碑。宋仁宗嘉祐年间,苏唐卿担任费县令,苏唐卿是北宋著名书法家,尤其擅长篆籀,嘉祐七年(1062),苏唐卿篆书了好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篆书《醉翁亭记》完毕,特地送给欧阳修亲自审阅订正。此时的欧阳修已由滁州太守入京转任户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给苏唐卿回信,对自己的姓名用字提出修改意见:“‘脩’字望从‘月’。虽通用,恐后人疑惑也。”苏唐卿又多次将篆文石样寄送欧阳修审阅,几经修改,终于定稿。

篆文定稿之后,苏唐卿亲笔书丹于石,治平元年(1064)镌刻成碑。碑的阳面是苏唐卿篆书欧阳修《醉翁亭记》全文,文末特地注明“大宋嘉佑七年冬十月庚寅苏唐卿上石于费之县斋”;碑的阴面是以行、草书迹,刻下了欧阳修、赵概二公的谢简手迹,以及苏唐卿与张会宗、邵忱等友人唱和诗七首。

欧阳修曾寄书《与费县苏殿丞》云:“某启,特承书问,兼惠篆碑。阳山泉,诚为胜绝,而率然之作,文鄙意近,乃烦俊笔以传于远,明喜斯亭之不朽,又愧陋文莫掩,感仰之抱,宁复宣陈。专人还,谨此叙谢。旧用龙尾砚一枚、风茶一斤,聊表意。”可知欧阳修对苏氏镌刻此文颇为感谢,希望借“俊笔”书写刻石“以传于远”,而此时距此文第一次刻石已有十六年。但此方石刻向不见于宋人石刻书目记载,亦未见有关此碑传拓情况的记录,可见在当时影响并不大。

由于交通不便,这方石碑没有送到滁州,而是留在了费县。苏唐卿特地在县署西侧修建了一座高达三仞(大约5.5米)的“醉翁堂”,将《醉翁亭记》石碑置于堂内,使其免受风雨侵蚀,永久保存。此碑后来历经风雨,毁于抗日战争时期。

三刻其碑。《醉翁亭记》在北宋的第三次刻石就是家喻户晓的苏轼书丹刻石本。至元祐六年(1091),时任滁州太守的王诏,见陈书亭记碑字画较浅,担心日久磨灭,偶闻开封府的刘季孙与苏轼私交甚好,便拜托刘季孙回开封途中,路过颍州时,代请苏轼重书此文,以期重刻于滁州,《丰乐亭记》约书于同时。今苏书《醉翁亭记》后题记中有“轼于先生为门下士,不可以辞”,短短数字,道出了对已故恩师的情意,而在书写先师遗文时,苏轼可谓一笔不苟,倾尽所能,为后人留下了文书双绝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两个名碑。

楷书《醉翁亭记》被带回滁州后,太守王诏请工匠精心镌刻,使佳作得以碑石传世,日日观者如云,前来拓印者络绎不绝。美景、美文、美书三者兼备,终使醉翁亭以“欧文苏字”名满天下,成就中国文坛一桩不可多得的佳话。

苏轼书丹的石刻对《醉翁亭记》的传播作用最大,宋代徐度《却扫编》云:“欧阳文忠公始自河北都转运谪守滁州,于琅邪山间作亭名曰醉翁,自为之记。其后王诏守滁,请东坡大书此记而刻之,流布世间,殆家有之,亭名遂闻于天下。”

然而与苏轼的坎坷人生一样,在元祐党祸影响下,苏书碑刻也命运多舛。先是崇宁三年(1104)淮南西路提点刑狱霍英请毁天下苏碑,后政和年间潭州倅毕渐请碎元祐中诸路所刊碑,致使苏碑在北宋时尽毁,滁州两亭记碑也不能幸免。至南宋,才开始大举重刻,董史《皇宋书录》载:“张淏《云谷杂记》云,往时禁东坡、山谷书,令下之日其书焚烧殆尽,碑刻则例皆毁仆,韩子苍云,士大夫有其书者皆深藏,遇好事者,相引入宻室中,屏人相示,犹惴栗恐有窃窥者,其禁严如此。髙宗方弛其禁,近日滁州醉翁亭记,九江狄梁公碑,皆是用模本重刋。”

岁月沧桑,《醉翁亭记》石刻到宋末因战乱被毁,只有拓片留传下来,洪熙二年(1425),南太仆寺卿赵次进,寻得拓本,重新刻制碑石,竖立醉翁亭下。《丰乐亭记》石碑为明嘉靖二年(1523)知府陈则清重修丰乐亭时所覆刻。天启二年(1622),南太仆寺少卿冯若愚,出于对欧苏的仰慕和对文化瑰宝的珍爱,备砖运瓦,在《醉翁亭记》碑石四周,垒墙造屋,建成了宝宋斋,一代艺术珍宝,方得永避风雨。

因文受贬

王诏,字景献,祖父王化基官至副宰相,父亲王举元官至给事中,“官三代”的“恩荫”,王诏被朝廷授予官职,先后任职多地,在开挖黄河河道、加固河堤时两次仗义执言,为老百姓免除劳役之苦,深得民心。

宋元祐六年(1091),王诏由右朝奉大夫出任滁州知州,与欧阳修同有仁者之心的王诏,看见陈知明版《醉翁亭记》碑刻日渐模糊,遂写下书函及诗作,托请刘季孙面呈苏轼,苏轼除了欣然应约书丹两亭之记,还回信给王诏,这就是那首著名的《次韵王滁州诏见寄》。

王禹偁、欧阳修都曾在滁为政,二人都以天下为己任,体恤民情,政善民安,使滁州生产发展,四境丰登,百姓温饱,人民感怀,滁人并称二贤以感念其德。苏轼此番回复继任滁州的王诏,实是见贤思齐,与君共勉。

徽宗崇宁元年党祸再起,崇宁三年(1104)苏轼的名字被刻上元祐奸党石碑。《清波杂志》载“臣僚论列:司农卿王诏,元祐中知滁州,谄事奸臣苏轼,求轼书欧阳修所撰《醉翁亨记》重刻于石,仍多取墨本,为之赆遗,费用公使钱。诏坐罪。”白话一下,就是有御史指责“王诏在滁州任职的时候曾请苏轼书写《醉翁亭碑》重新刻石,还动用了公款给苏轼送了财物。”崇宁四年(1105),朝廷因此罢免了已经由大理卿调任司农卿的王诏的职务,贬他做了闲职“崇福宫使”。其后,朝廷任命王诏为秘书省官员“直秘阁”,但言官再次指责王诏在滁州请苏轼写碑文的事,王诏再次被罢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诏因为求书苏轼两度受贬,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诏不幸滁州幸,我们今天回头看“欧文苏字”力贯千秋的影响,滁州应该记住王诏。

良师诤友

除了“轼于先生为门下士,不可以辞”的门生之谦,滁州知州王诏又是请何人出面托付苏轼?此人又缘何能担此重任不负所托呢?此人即是碑文跋语中所记的刘季孙。

北宋元祐四年(1089),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到杭州当太守,这是他第二次在杭州任职(十六年前曾任杭州通判六年),苏轼甫一上任,在疏浚西湖、修建大堤(后世著名的“苏堤”)的浩大工程中,得到了时任左藏库副使并两浙兵马都监的刘季孙的大力支持。

刘季孙,字景文,北宋诗人,博通史传,性好异书古文石刻,仕宦所得禄赐尽于藏书之费。刘季孙交游广阔,与王安石、米芾、张耒等文人雅士相知。

二次守杭之前,苏、刘二人是否相识不得而知,但在造福杭州百姓的共同事业中,苏轼与刘景文一见如故,刘景文曾作《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元祐五年(1090)三月八日,苏轼得见刘景文所藏欧公书,写有诗文《题刘景文所收欧阳公书》《题欧阳帖》《跋刘景文欧公帖》等,可证此时苏、刘已经相知相惜,此后二人诗文往来,相交甚密。

刘季孙父亲刘平曾经是朝廷重臣,担任过宋仁宗朝的太尉,刘平因战事原因不受待见。刘季孙很有才华,也深怀抱负,但受父事影响,生活困窘、壮志难酬。面对充满人生挫败感的刘季孙,作为同道和知己,格局更大的苏轼深知好友心中的苦与痛,于是寄书刘季孙,希望他能够忘掉心头的阴影,振作起来,坚强起来。这就是后来流传于世的《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在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

北宋元祐五年(1090)十一月,苏轼特意写了《乞擢用刘季孙状》举荐刘季孙。苏轼赞誉刘季孙为“慷慨奇士”,将他比作孔融,举荐他担任隰州知州,仕至文思副使。

查阅史料可知,刘景文存世诗作不多,但其中与苏轼诗词唱和所占比例不少,《陪东坡中和堂赏月》《西湖泛舟呈东坡》《次韵东坡赏枇杷》《题子瞻扬州借山寺》《寄苏内翰》《和东坡送仲天贶王元直六言韵五首》等,情真意挚。苏轼对刘景文也是惺惺相惜,留下了《和刘景文雪》《和刘景文见赠》《刘景文家藏乐天身心问答三首戏书一绝其后》《次韵刘景文见寄》《喜刘景文至》等诸多回应。

元祐七年(1092),60岁的刘季孙死于隰州任上。刘季孙死时,“家无儋石,妻子寒饿,行路伤嗟。今者寄食晋州,旅榇无归。”苏轼又上书《乞赙赠刘季孙状》,请求朝廷解除刘景文后事之忧,可谓重情重义。

元祐六年(1091)三月,苏轼自杭州还朝。八月,为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军州事。十一月初,刘景文自杭州经大运河过高邮西赴汴京,原本就有拜会老友苏轼的念头,中途折经滁州,又受滁守王诏请托,劳请苏公俊笔书丹《醉翁亭记》以传远,遂迂道访颍与苏轼重逢。留颍期间,苏、刘相谈甚欢,苏轼特为刘景文撰诗六首。诗文之中,苏轼与挚友重逢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相看握手”,暖意融融,“千里一笑”,尽在不言中。故友重逢,恰在故地(欧阳修晚年在颍州归养,苏轼二次赴杭前曾专来拜访),又是对先师敬表尊意,此时欧阳修的三子欧阳棐(与苏轼儿子苏迨是儿女亲家)、四子欧阳辩也刚巧居颍,整日朝夕相处,诸君相遇,情谊交融,苏轼对王诏所请欣然允诺。

苏轼草书《醉翁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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