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一
收信人:朱康叔,蔡景繁,徐得之等。
随着苏轼的到来,曾经栖身的僧院已经不适合一大家人的居住,苏轼把家搬到了一个叫临皋亭的地方。临皋亭地方不大,属于官府房产,按说苏轼这样的谪官是没有资格居住的,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朱康叔。朱康叔,天长人,就是二十四孝里面弃官寻母的大孝子朱寿昌。当年朱寿昌弃官寻母的事迹轰动一时,苏轼、王安石等名公巨卿都曾写诗赞誉过,宋神宗特意诏令朱寿昌官复原职。此时,朱寿昌正在与黄州一江之隔的鄂州(今武昌)做知州。在黄州,苏东坡一共给朱寿昌写了20封信。其中第五封信只有短短62个字,所谓的字少事大。信中说“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皆公恩庇之余波”,“恩庇”二字道出了他能住进公家房子的缘故。
朱寿昌比苏轼大二十多岁,他原本就是一个宅心仁厚之人,眼见这位才高名重的老弟落难到此,他理应关照。除了帮助改善居住条件,他还知道苏轼好酒,是那种酒量不大,酒瘾不小的人。可是黄州这里的酒实在是比较差劲,市面上买的酒更是有如酸汤。朱太守就经常派人给他送酒,而且一送就是两坛子,而且还送酒器。在苏轼给朱寿昌的20封信中,有7封提到送酒的事,其中一封信还提到了绿豆做酒曲的事,看来绿豆酿酒,至少在宋代就已有之。
两人的交情到了家中私事相互托受的程度。从东坡的回信可见,朱家可能有女长成,托东坡找个人家,所以东坡要这位知州年兄告知孩子的年龄,并说此事记在心上,会留意当地的名门望族。在两人的交往中,苏东坡所能回报的,就是书画而已。
这时,苏东坡同年进士,同为欧阳修门生的蔡景繁来到离黄州不远的楚州做官,黄州正是其下辖之地。他看到临皋亭虽然环境殊胜,但是地方逼仄,就发动众人,在附近高坡上为他造了三间新屋,名为“南堂”,东坡喜不自胜。就是在临皋亭,苏东坡与王朝云喜结连理。他在给蔡景繁的信中说:你上次来看到的那个穿着“云蓝小袖”的女子,已经成为我的妻子,而且已育有一子。苏轼十分喜爱这个儿子,取名叫“遯儿”,可惜一年后夭折,苏轼、朝云悲伤不已。
在黄州,苏东坡还有幸遇到了一个懂他、理解他、护佑他的知州徐大受(徐君猷)。同样是进士出身的徐大受当然知道“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所以他对苏东坡礼遇周至,完全没有严官与谪人的冷硬和疏离。苏轼给徐大受弟弟徐得之(徐大正)的信中说:“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徐大受本不饮酒,但每有好酒便招苏轼来饮,且常常“携酒见过”,到临皋亭看望苏轼。
三年期间,每逢佳日胜时,徐太守必邀苏轼或登临揽胜,或赋诗品茗,并不时予以生活上的接济,对苏轼可谓恩深情重。不久徐大受调往别任,重阳节那天,一众人在安国寺为他送行。三年的亲密过往,苏轼深铭其恩。现在恩公即将远行,苏轼不禁怅然,江流水长,而相聚总是短促。遗憾的是,生命无常,徐大受在赴任湖南的途中猝然去世。苏东坡闻讯,悲伤不已,在给徐得之的信中,一连说了“伤痛不可言”“行路挥涕”“益复伤心”,因为身份之故,不能奔丧,在信中他还反复叮咛对丧事的操办,以及对大受遗孤的教育问题。
苏轼是个重情感恩的人,对徐大受的感念,全部报答在大受亲人身上了,他视大受的亲人“情均骨肉”。他在给徐得之的信中说:听说你老来得子,喜不自胜,“不敢以俗物为贺,所用石砚一枚,送上。”把砚台作为贺礼,这对视砚如命的苏轼来说,是最高的礼节了。后来徐大受的儿子徐十三郎极爱苏东坡的字画,前后收藏苏轼的书画有数千幅之多,此事记录在苏轼的传世法帖《徐十三帖》之中。
苏轼的东坡之地,在州衙东边不远的地方,面积50余亩,原本是坡岗瓦砾之地,贫瘠不毛。这是苏轼早年的朋友马梦得,来黄州看望他时,向官府请领的。苏轼夫妇亲自耕作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给他们帮忙,这就是他在给朋友信中特意提到的在樊口开酒坊的潘丙,混社会的跑腿人古耕道,开药店的郭遘。在他们的帮助下,东坡之地,除了收获稻麦,还种植了枣栗黄桑。在给王定国的信中,苏轼描绘了他们“身耕妻蚕”的生活,有时稻麦歉收,就在米饭中加入很多大麦,大麦饭干硬,很难咀嚼,苏轼的儿女们咕喳咕喳吃着,戏称为“嚼色子”。
黄州的四年,是苏轼人生重要的转折点,曾经名光宇内的文坛星斗,豪情万丈的官场重臣,一下子跌落井底,他感叹“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哪禁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但是,他能去儒释道中参悟生命的本源,去日月江河、山川草木中感受人生的常道,在来自庙堂和江湖一波又一波友情的浸润下,最终完成了自我救渡,用他的扁舟草履,在黄州的江河崖岸之间书写出一系列霸榜千载的经典,在黄州井底般的世界里,活出人生所能达到的精彩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