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7月28日
第A03版:副刊

搌席子

●灵湫微言●

□张 正

入伏第一天,气温高达36摄氏度。这是一个周日,我在乡下陪伴年迈的父母。“过去这时候,天天忙搌席子,一天不晓得要搌多少遍,晚茶时候不搌一遍,晚上没法睡。”母亲喃喃地说。搌席子,一个久违的词,一下子在我的头脑中鲜活起来。

那时候,夏天睡觉,如同打游击,夹一床草席,到处找阴凉的地方。阴凉的地方,白天通常也就是堂屋对着大门的地上,门口某棵大树树阴下,屋山头一时照不着太阳、通风的地方,全不顾蚂蚁爬,苍蝇飞,蚊虫咬。晚上,又多了门口支起的竹凉床,吃过晚饭临时收拾干净的长矮桌——没有竹凉床,也没有长矮桌的人家,或人口多的大家庭,会下了两扇大门板,用长板凳搁起来,也成了不错的“凉床”。全家人挤坐在星空下,只有小孩子可找缝隙躺下,可享受大人手中的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虫,不时为我们扇扇风,“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夏日的白天、夜晚,手不离一把蒲扇,差不多成了乡下人不劳作时的标配——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蒲扇了。

汗湿湿的身子,是不允许在草席上躺下的,必须等身子吹干。但夏日如火,完全吹干的可能性极小,勉强用毛巾揩干净,躺下没一刻钟,又汗流如注。睡一个觉,比如睡一个午觉,草席上会留下一个深深的人印。汗多的,草席上甚至能汪出汗水。这样睡过的草席,必须要搌,一则为了下一次睡上去清爽、舒服,不黏糊糊的,二则为了汗水不把草席浸软、闷烂。搌席子有讲究,冷水不行,冷水不去汗腥味,不去黏,必须用热水,有时还要放点盐;搌过的草席,要及时悬挂在串风的地方,及时晾干,不然会加速它的损坏;却不能暴晒,用过的、搌过的草席暴晒的话,会变脆,人躺上一压,或不小心折叠,席草立马断了。

经母亲搌过的草席,又恢复了席草的清香,哪怕是用了好几年,颜色变深变暗的,仍有最初来自大自然的芬芳,嗅着这样的芬芳,“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于是,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难熬的夏天。

印象中,家里的最后一床草席,还是在乡下教书时,一位同事赠送的结婚礼物——手工草席,加厚,一米五宽。这样宽的草席,机织席的话,当时十几元、二三十元就能买到,而手工制作的,价格要一百元一张。需要我的这位同事下班后回家和妻子俩人合作,三四个晚上才能织成一张。重量、厚度、硬度都是机织席不能比的,真正能做到“站立不倒,来尿不漏,十年不坏”——也只有手工席,才能达到这个标准,机织席太饧、太松、太薄,是经不起一两年睡,一两年搌的。

当年,我们年轻的公办教师月工资还不足200元。

那张草席,我满以为能睡个八年十年,像传家宝一样,伴随家人许多年。每年夏天,我们也不厌其烦地搌、晾,每次被娃尿了床,还心疼得想揍她的小屁股。但很快,它不知所踪了。因为,我们跨入了空调时代。先是家里装一台,每到夏天,全家人挤睡在一个房间里。后来,每间卧室都装了空调,连书房、餐厅都有了空调,我们都快忘了炎炎夏日的存在。

如同智能手机打败了手表、闹钟、数码相机、座机、MP3、MP4等许多物品一样,空调打败了草席。空调功不可没。

真的是空调功不可没,在一定程度上淘汰了草席吗?似乎又不是。

我第一次体验到空调,是1990年夏天。那是我大学里的第一个暑假。也是三伏天。学校团委组织我们骑自行车“千里江南行”,我们差不多走访调研了苏南所有的经济发达乡镇。尽管当时苏南的乡镇经济领跑全国,却还没有一家乡镇旅馆、酒店、招待所装有空调。印象最深的,是在无锡江阴华士镇华西村,这个“天下第一村”的招待所是一幢两层条式楼,每个房间里有电风扇,撑着蚊帐,铺着草席,我们已经觉得非常好了。

活动结束,回到学校,学校党委一位姓吴的书记为我们接风。正是夏天最热的时节。接风的地点不是在学校会议室,也不是在学校招待所,而是在生化大楼的一间实验室里。那间实验室里有一台嵌入墙壁的“春兰”空调,那不是专门为人准备的,而是为恒温保存许多动植物和人体标本准备的。第一次,我们领略到了,火炉般的夏日,也可以凉风习习。我和我的队友们挤在空调风口处,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忍不住惊呼:太舒服了!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那时,我们都被贫穷限制了想象。

如今,母校的每一间学生宿舍,都装上了空调。

见微知著,举一反三,也许,搌席子的劳作,告别的不仅仅是农耕文明时代;空调的普及,也不仅仅是迎来了现代科技文明,而是我们中华儿女,携手走进了一个幸福美好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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