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龙

夜读俞礼云先生新著小说集《毕业留念》，常被小说幽默叙事风格打动，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也被小说悲天悯人的善意表达感染，觉着作者既可爱又可敬。

幽默叙事风格，贯穿小说集始终，形成俞礼云小说的鲜明艺术特色。首先，譬喻诙谐。在《矩阵的秩》里，马杆因为要找人将儿子分到好班的事情，被老婆小茶烦得不能过。烦到什么程度，作者是这样形容的：“早晨讲，中午讲，晚上还讲，脱了衣服上了床继续讲，嗡嗡嘤嘤，在这闷热汗湿的夏日里，马杆感觉整天有一颗红头绿身的胖大苍蝇始终盘旋在耳边，打也打不着，赶也赶不走，弄得马杆的心绪比头发还要乱。”其次，用词俏皮。在《宿舍的啰嗦诗》里，“老实讲，让老聂做学生，有点作孽”，用谐音表达五十岁的老聂到作家班学习的不合时宜：“大刘听得在床上笑成一团，铁床被揉得咯吱咯吱直叫。”揉，咯吱咯吱，直叫，通过动作、声音、状态词语把大刘笑得厉害程度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再次，描写富有戏剧性。在《老师》里，描写老师帮老婆张小梅干农活，老师用牛外行一段写得特别具有戏剧性，把善执教鞭、不善执牛鞭的老师形象写得妙趣横生——老牛在场上要么乱跑，要么站下来，像个哲学家似的深沉地望着老师。这还算比较客气的，遇到耙田，可就惨了。老牛拖着一张木耙，老师双脚压在耙上，老牛却不愿意走。老师吆喝不动，一耙杖甩过去。老牛疼得猛跑几步，老师“叭”地在水田里跌个仰八叉，满身泥水淋漓，眼镜也不知栽到哪里去了。

悲天悯人的善意表达，不时从结尾惊艳而出，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作者希望现实生活中难以调和的矛盾，能够有机会在小说中走向和解和谐。在《规定》的结尾，作者给严格执行报考人员年龄规定而造成不可调和矛盾的双方以和解的愿景：已经“改非”的老庄与拖着拉杆箱似要外出打工的癸永在街头公园不期而遇，“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一笑，有没有“明年再见”的意思，不得而知；只是匆匆间似乎又远远地相互点了一下头，便各自赶路去了”。这应该是善良作者的好心安排，但作者明显对这种安排也缺乏足够的信心，于是在这里审慎地使用了诸如“不得而知”、“似乎”、“没有”、“只是”、“匆匆”等词语来进行描述和表达。其次，即使残酷现实无法回避，也要尽量表达得含蓄婉转。窃以为，作者用心良苦地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人悲愤至极，不使人绝望透顶。在《说的不是老宣》结尾，作者这样写道：“夏老师怔怔地看着老宣一步一步走向尘土深处，想想自己那份请调报告，想想妻子那温柔的、哀怨的眼光，不禁又看了看烟尘深处的老宣。老宣似乎回头笑了一笑。”干的不如捣蛋的，这是什么世道？对这样的情况，作者可以借人物之口，严厉申斥，大声疾呼，甚至让老实人产生过激行为。但俞礼云特别冷静，十分克制，他笔下的夏老师只是怔怔地看着，不禁又看了看烟尘深处的老宣。这是多么令人同情而伤感的场景啊！值得充分肯定的是，作者的正义立场是坚定不移的。在小说最后一句，不忘曝光老宣小人得志嘴脸——“老宣似乎回头笑了一笑”。再次，给现实生活中的困境者以梦境的圆满或现实的消失、屈从和逃避。在《姑娘今晚回家》里，“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大家并没有计较她的姗姗来迟；王书记还说：关于增设初中班的事，我们要尽快办……”在《小城事》里，作者最后让孤独无助又苦命执着的笛子爱好者常林不知所踪，甚至被人们彻底遗忘。甚至还觉得表达得不够充分，最后追加一句：“很多以前的事，都被后来的人忘了。”在《哲学家马元》中，作者安排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已经失踪的马元又回来了，还幡然醒悟般抒怀：“回来，是我唯一出路。”徐徐掩卷，令读者不得不回过头来冷静思考：现实生活里到底有没有所谓绝对自由？允不允许绝对自由的存在？在《书法大师》里，才写了“愚公”两个大字的书法大师如淇第二天“门锁着，人是影子也没见到……”细细品味，“愚公”二字和后面的七个感叹号并不仅仅是如淇的“甩子”之所为，实是作者对那个时代一些人一些现象精准无情的评判，也使小说的旨义得以升华。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作者在《老师》结尾里，像孙犁在《荷花淀》里的那样明艳、活泼又勇敢的表达方式。

省作协主席许春樵先生在这本小说集序言里说得好：“小说集《毕业留念》是俞礼云三十多年文学创作的一个总结，也是俞礼云三十多年小说实力的集中展示，书中带给读者的是故事，是人生，是社会；是同情，是悲悯，是忧伤；是探索，是反思，是批判。如此丰富的内容在小说中集合，得益于俞礼云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坚持不懈地跟这个世界对话，并提供了自己发现和判断的生活真相。”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一直从事县乡教育工作的俞礼云先生小说中之所以具备草根知识分子幽默与善良的深层次原因。可以说，俞礼云幽默叙事风格的形成，是他死心塌地追随文学三十多年的创作经验和成果，也是他的创作标识。而其小说中悲天悯人的善意表达，则是以俞礼云们为代表的那一代知识分子骨子里天生和后天修为的双重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