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10日
第A03版: 副刊

远去的叱牛声

□隶耕夫

冬去春来,草木返青。再过几天,又将是春放江南,山花烂漫时节。记忆中的故乡,满目的定将是金灿灿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的紫云英,红云层叠的杜鹃花。在这彩饰的长卷间,也定将有着那“哟—哟”“噢—噢”“嘞—嘞”的叱牛声,如同古老的歌谣,回荡在田间,在地头,在溪畔,在山丘,甚至响彻我的整个童年。

记忆中,改革的春风吹到我们小山村时,已经是1982年的冬天。随着分田到户,生产队集体的耕牛也按照人口多少,分到各家各户。因为牛少人多,我家与小叔家合分到一头牛。这是一头黄牛,有着长长的犄角,但皮毛泛着灰色,显然已经不年轻。据家人说,这头牛性子温顺,干活不惜力,耕田犁地,大家都抢着用,不停的劳作使它过早地显出疲态,步履有些蹒跚。然而,两家近20亩的田地,就全靠它了,春踩薄冰翻犁铧,暑曝骄阳犁作戟,秋被蚊蝇战阡陌,只有冬天才能稍事休息。寒来暑往,朝出暮归,日复一日。

用牛是大人们的事,放牛则多是小孩子的事。那个时候,每个农村的孩子大都有一个放牛的童年。生产队时放的是阵牛。所谓放阵牛,也就是集体的耕牛晚上宿在各家各户,白天集中赶到山上吃草,每天安排两户人家轮流看护。大人们要忙着挣工分,放牛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小孩子的身上。放一次阵牛,一般3到4个小孩,基本上都是学龄前后的儿童。清晨天微放亮,村头的广播就响了,跟着就是放牛娃们清脆的声音,“放牛啰!”于是各家各户把牛牵到村头的路口,有20来头牛的样子,由放牛娃们集体赶到后山吃草。近晚,夕阳西下,一头头牛又踩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走在村前的大路上。放牛娃一声“收牛啰”,村民们又陆陆续续集在路口,一头头牛很快就消失在各家各户的牛棚里。

早春到暮秋时节,如果不事农活,上午和下午都要牵牛出去吃草,回头还要清理牛棚,捡拾牛粪。当然,放牛娃们也有自己的欢乐。特别是把牛赶上山以后,牛儿们在一边尽情地吃草撒欢,孩子们则聚拢一块,抓虫子、掏鸟窝、折野花,或打扑克、玩石子、走棋子,偶尔跑到附近的地里偷摘老乡家的黄瓜、花生、地瓜,一个放牛季,童年的欢乐就荡遍了山里的角角落落。

欢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放牛娃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是一些牛最不安分的时候,趁你一不注意,它们就溜到山下的农田偷食庄稼。庄稼地里的东西都是牛的美食,什么小麦、水稻、花生、黄豆苗、地瓜藤等,几分钟就被啃食一大片。

牛偷食庄稼的事时有发生,但偷食有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种草好吃却不能多吃,那就是紫云英。紫云英又叫红花草,是农村最重要的绿肥,秋天只要没有种庄稼的田地,都会撒上红花草。红花草嫩尖是餐桌上的美味,牛也特别喜欢吃,但新鲜的红花草不能多吃,吃多了腹胃会胀气,有的牛会因急剧胀气导致腹胃破裂而死去,所以春天犁田的老农们一般都会给牛嘴套上一个用竹篾做的“牛蔸子”,就是为了不让牛贪食红花草。有的牛因为食了过多的红花草,倒在了水田、沟坎、河埂,再也没有爬起来,只留下牛主人的声声哀号,“你起来呀,你起来呀”。

生产队时,死一条牛不算什么,每家每户还可以分到些牛肉吃,这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是非常难得的。但是分田到户后,“牛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啊”,母亲常这样说。分给我家的牛终究没有熬过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天奇冷,凛冽的寒风带着嘶鸣的哨音呼天呼地的刮,是夜,渐渐飘起了雪,轻轻的,静静的,漫天飞舞。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见屋外嘈杂的人声,还有母亲的哭声。慌忙起来,只见黑漆漆的牛棚里,陪伴我家八年的老黄牛僵卧在一角,没有一丝声息,只是大大的眼睛映射着门外的光亮,好像在期待什么。或许,今夜青草会冒出新芽;或许,明早阳光就会照进它的小屋,但这一切老黄牛终究是看不到了,它再也没有醒来。君知否,世间最苦是耕牛,四时辛苦未曾休,犁耙铁打千斤重,竹鞭身上万条抽,泥硬水深拖不起,犹怜田地无东西,夜宿破房寒彻骨,肚中无草泪双流,可怜累死难瞑目,食肉寝皮尸不留。我家的老黄牛终于告别了它一生的劳碌,也告别了这个饥饿寒冷令人颤栗的冬天。牛倒下了,就像家中的天塌了一样。谁都知道,买一头牛,要一家人不吃不喝三年的积蓄。

但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开春一到,我家与小叔家、小舅家还是合买了一头牛。这是一头刚过三岁正上牛轭的黄牛,黄黑相间,很壮实。这头牛在我们三家来回犁田耕地,不知疲倦。春天,一块块田地被犁铧雕刻得斑斑驳驳,秋天,一棵棵的稻茬又被钉耙梳理得平平顺顺,时间也在这犁耙的反复中悄悄过去。村前的河道变得越来越浅了,山上的草却一天天地丰满起来,但放牛的日子已经不属于我了。1993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成为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父母高兴,张罗着请邻里乡亲热热闹闹吃了几天酒席,又东拼西凑拢齐了学费送我上了大学。期末寒假回家,我没有看到牛,问母亲,说是上大学的第二天,牛给人偷走了,因为怕影响我学习,所以没有告诉我,我不禁潸然。后来听说,小偷是在我上大学的当天踩了点,第二天早上父亲去牵牛时,发现牛棚已经是空的。于是全家人发疯似地找,发动全村人去找,甚至牛肉摊子上父亲都要去认一认,方圆三十里地都找遍了,没有任何消息。由于我上大学时家里已经欠了债,父母再也无力买牛了。

没有牛的日子是难以想像的,我也不敢回想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听父母说,都是好心的乡邻帮衬着借牛用,今天东家借一回,明天西家借一回,有的甚至主动问我家要不要牛用,直到后来小叔家有牛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借他家的牛用,至于小一点的田地就自己一锄一锄地挖。参加工作后,我第一件事就想着给家里买头牛,但父亲说你妹打工去了,家里没有闲手,还是先借着用吧。后来再问,说村里有“铁牛”了,大点的田都可以用,只是有些不方便。再后来,说家里的田给流转了,只留了门前的几分地种种菜,不用买牛了。再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做不动田了。自此,我家再也没有买过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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