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7日
第A06版:副 刊

过来安

○钱红丽

阴雨天,靠着家里暖气片上听圣桑的《天鹅》,马友友版本,一遍遍循环往复里,多了一层似曾相识——仿佛重回来安池杉湖,一行人天鹅一样展开双翅滑过粼粼湖面……

湿地面积广袤,生态多样。其中,一片宽广水域生长着的印度红莲,不畏风寒,勃勃怒绽。一朵朵,红得浩渺。红花灼灼无数,如若星星之火,一点点将寒风点燃,如梦似幻。迎着北风,岸边伫立久之——倘若在寒风里远望一个人的背影,颇显凄凉,但,这眼前红花开得喧哗如盛世,简直是典型的以盛景衬哀情,感觉非常奇幻。

最令人流连的,则是大片大片枯荷。这样的褐梗墨蓬,致人瞬间缄默,溺于精神的深渊……这些枯荷,仿佛来自山僧牧溪笔下,遍布亘古的旧气,颓唐与蓬勃交织,消失了俗世烟火。

较之夏荷的葳蕤繁盛,尤爱凛冬枯荷的清苦寒瘦。夏荷不过是一种“彩笔昔曾干气象”的奢靡,也是稍纵即逝的“曲江繁华”;冬荷则珍贵如中国古画了,呈现出大片留白。断梗飘蓬,猎猎风中,望之萧瑟,更具审美力。

湿地遍布芒草、芦荻,仿佛一夜白头,兀自风中摇曳,孤清而凛然,仿佛精神层面上的事物,简静,寂古。随便站在任何地方眺望这池杉湖湿地,无论局部抑或整体,都可以是一幅幅现成的宋元小品。

冬日的寒冽荒疏,与宋元山水画的气质相若,大量留白,唯余枯荷、芒草、寒风、雾霭、晨岚,以及飘飘何所似的空茫,也正是中国哲学意义上的“空”。

我想象着,当雪落杉林众鸟归藏,这池杉湖湿地又该是怎样一幅美的气象。世间唯余寂静了,上下一色,当真只有《湖心亭看雪》的作者张岱写得出。

冬日池杉林,最美,所有针叶被霜浸过,赤红一片。赤红不比艳红,赤红是收敛着的红,含蓄,有张力,红得有空间感,不曾奔放过,远观近看,一样暖人。艳红则要轻浮得多,它只属于西洋杜鹃、九重葛等植物。作为原产美国的树种,池杉天性喜水,一生与水为伴,也是大面积湿地最合宜的树种之一。为我们撑船的老大爷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这种树可不好,长得慢,四十年了才这么点粗,材质松,打家具不行,做房梁也不行……见老人家一个劲埋怨着,我不免替这一群池杉委屈。大爷是从实用角度去考量一棵树的,我们则从审美的角度。

所谓审美,不正是无用之用吗?

世间的树,何以都要为人类所用呢?它同样可以为候鸟所用——几十年往矣,谁会想到池杉湖湿地引来一百余种珍贵鸟类栖息?至少,作为华东地区最大的一片池杉林,它真正起到了保护生态的作用。作为文人骚客的审美之用,不过是小格局。作为它的至高大境界,则是为生物的多样性做出了贡献。

我们的小木船,天鹅一样驰骋于水面林畔。第一次遇见野生鸬鹚群,叹为观止,乌云接日般黑压压蹲于池杉树上,四五百只之众。不同鸟类各自守着一片杉林,恪守互不侵犯条约。原来,禽类的丛林法则,与兽类相若。

野鸭则要自由得多,它们好整以暇,驰骋于湖面林间,穿梭来去,任意东西。还有珍贵的赤麻鸭,团团簇簇,水墨一样洇染于湖面树丛间。不禁与老大爷开起玩笑,这野鸭没有宿敌,繁殖过多,也会导致生态失衡,不如卖几只给我们吃吃。众人哄笑。说到美食,沈天鸿老师打开话匣子,说是刚大学毕业时,工资五十多元。一天早晨,宿舍门被人敲开,一个猎人抱着一只天鹅前来推销。他花三十多元买下那只被猎枪打死了的天鹅……我忍不住抨击,你可真舍得,花大半月工资买一只天鹅吃。

沈老师可能是唯一吃过天鹅肉的诗人,稀奇。

一群人为何要在如此静美的林间湖畔——谈吃?不过是饿极,算是画饼充饥饮鸩止渴吧。饥饿是非常野蛮的一种存在,而积极说笑,则是一种抵抗饥饿的方式。

午后两点多,终于抵达一个叫半塔的小镇,一家名曰“胡同里”的饭馆接纳了我们,饭菜早已上桌。难忘那一锅酸汤鸭子。鸭子是散养小麻鸭,两斤来重,与酸萝卜、冬瓜同炖,众人将一锅酸汤一饮而尽了。

可能是年岁的关系,近年愈发喜读日记、书信。梁启超的、顾颉刚的,悉数收罗来,尤其鲁迅先生薄薄几本日记、书信,一翻再翻。书信日记里蕴藏着一个人的心性、温度以及气质,也埋伏着无数深切真挚的东西,滋味无尽。而美食,日渐成为我味蕾之上可依赖的“书信日记”体,一样的深切而真挚,欲罢不能。

中国各地小镇,皆隐藏着诸多意想不到的美食,家常、天然而接地气,半塔镇上的酸汤鸭便是一例。

在一个星光消逝毛毛月犹在的寒夜,我们还吃到一种大锅杂鱼贴饼。饭厅坐落于水上,寒气逼人。每一间房,修一大灶,坐一口直径近一米的铁锅,烧着松木。小杂鱼们在热气氤氲中突跳,沿锅边贴一层麦饼,覆上锅盖,焖十分钟,开吃。热气泡天里,人人低头吃饼,复饮一口鱼汤。等羊肉锅上来,忽发奇想,何不追寻古人食法,将羊肉汇入鱼汤中?一个“鲜”字,不正是鱼咬羊么?锅洞里再续几根松木,噼噼啪啪燃烧起来了。

如若窗外欲雪,众人饮一杯烈酒,该是一桩何等诗意的事情。酒至微醺,就势躺倒于灶边。灶边有一捆稻草,草上铺一床棉絮,就这样沉酣而去了,而窗外大雪纷飞……众人低首唧唧然喝汤,抬头盎盎然说笑,一起沉浸于遐想中。这让人无限依恋的可慰肝肠的美食啊……

出得门来,披一身寒气,徘徊不肯离去。天上一轮毛毛月,升得高了。《秋兴八首》中有一句: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那是流落夔州的杜甫想念长安了。

我们每个人心里何尝没有一座“长安”?这长安,正是灵魂的故乡。

冬日黑得早,等我们赶往山中拜访一株千年银杏(1750岁),夜色墨一样泼下,除了小羊羔的一身雪白,山中什么也不见了。那株银杏仿佛幻成一种象征,作为一方暇龄延寿之祥瑞,最终修成一尊佛,一尊胸中有丘壑的佛。

无论树,抑或人,但凡胸中布满丘壑,眉间自有河山。一株树披风沥雨,屹立不倒,不愧为光阴的活化石。往前推,这株古银杏应该沐浴过北齐时代的星月之光——近两千年日月,汤汤而过,这沐浴过北齐的星月之光,此刻同样也正沐浴着我们啊。

人们何以热爱访古?无论去往敦煌石窟、龙门石窟,抑或踏访千年古寺……不过是为了追寻那份笃定的寂气与幽深……去年,也是寒冬,在河北正定隆兴寺遇见一块北魏石碑,字迹棱角已然风化,一粒一粒汉字,变得浅淡而浑圆,那不正是人人所爱的憨拙与天真吗?

这些年,陆续走过中国许多乡村小镇,深觉自己的根仍在原地,纵然定居城市三十年,也是有所牵扯无以忘怀的。属于我精神上的故乡,一直在河洲滩涂,在旷野湖畔,在芦荻花处。

来安,这名字有几分古气,自带一份宾至如归的安宁。来安,来安,来者皆安——何时何地,我们不都是在求一个灵魂的静吗?

采风作品选登

作者简介

钱红丽:又名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集《低眉》《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诗经别意》《读画记》《等信来》《植物记》等十六本,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等,现居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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