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峰

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树。树覆盖着村庄，村庄被树包围，于是村庄就有了诗境，诗人就写出诸如“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优美诗句来。

村庄里的树和人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住在村庄里的人，无论砌房造屋，还是家里用的物什，哪样都少不了树，就连树叶树枝也被用来当柴禾烧掉，不肯白白浪费。而围绕人和树之间还会发生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故事，在这些看似平常故事背后，可以折射出一个人的品性，体察出人心向背来。

我的老家在皖东乡下，春雨是我儿时的好伙伴，我们两家比邻而居。直到现在，春雨家的西山墙上还挂着一架耕地用的犁，是用一棵桑树做的（乡下人多半选择用桑树做梨——因为桑树材质坚实耐用）。这把犁从春分爷爷那辈传下来，到他这儿已经用了三代人，可至今仍完好如初；没有虫蛀，也看不到一点划痕，浑身上下被磨得光亮亮的，几乎能照见人的影子。虽然现在农村早就用机器代替这种古老的农耕工具了，可春分却舍不得丢弃这把犁，农忙时节还会拿出它来犁地。别人因此笑话他，可他却说，自己只要握住犁柄，心里就好像接上了上辈人的气脉，感觉特亲切。

一个种地的农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感受来，可想这把犁在他的心中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犁了。

去年清明节前夕，住在村东头的建东为他爷爷移墓（建东的祖辈曾经是富甲一方的财主），人只剩下一付骨架，可那副用上等木材打造的棺木仍旧是好好的，散发出一股纯净的木香味。不知是怎样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就来了一个操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开口出价就是五千元，要买这副棺木。当时建东想都没想就把这副棺木卖了出去。建东原本想这东西谁要，不吉利，不想竟然能值这么多钱，直把建东高兴得那张豁嘴都笑歪了。后来听人说，那是文物贩子，他把这副在泥土里埋了几十年的棺木拆卸下来，仿制成古家具，能卖上几倍的价钱。建东听说这事后直后悔得要命，他说要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何不向他多要些钱。

可建东却因此受到了村里人的议论，人们说建东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敢情连他爷爷的棺材也敢卖，日后肯定会遭到报应。果然没多久，建东就害了一场大病，不仅花光了卖棺木的钱，而且还借了不少外债。村里人都说他活该！这件事还是早先我回家时我的母亲口告诉我的，母亲在告诉我这件事时，语气里充满了神秘。

我家的那栋老房子至今还在，总共十几间的屋子空空荡荡只住了我母亲一个人，因为各有各的工作，平时我们弟兄几个难得回家一趟（接母亲来城里住，她说住不惯）。老房子我们家三代人住了几十年，现在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了，许多地方已经漏雨，墙体也出现了裂缝，平常只要刮风，风就从厅堂中呼呼地穿过。为此我们弟兄几个聚在一起商量，各拿一点钱出来，把老房子修补修补。可问题又接着来了，紧挨着老房子的后墙有一棵杉树，是我早已过世的父亲生前亲手栽种的，长在这里大概有四十多年了，一个人都抱不拢，在几公里之外，就能看见它高大挺拔的身姿。这棵杉树如果要这么好好地长着也就罢了,可问题是现在它粗壮的根已经深深地嵌入到老屋后墙的下面，将后墙都撑开来一道大缝，让原本就很破旧的老房子这下子更加雪上加霜。请来修房子的瓦匠看了以后建议说，得把这棵杉树锯了，否则长着碍事。谁知母亲一听，当时就拒绝了，母亲说，房子就是不修，也不能锯这棵杉树。母亲做事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坚决过，这次为了一棵树，母亲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时站在一旁的邻居偷偷地对我说，先前你母亲找过一个风水先生来看过地气，风水先生说这棵杉树是镇宅之树，它保佑着你们全家老小的平安。明知是糊弄人的说法，可我们却无法改变母亲的主意。过后我仔细想想，母亲不让动这棵杉树的理由远没有这么简单，或许在母亲的心里，这棵杉树寄托着她对我亡父的深深思念。可母亲却把这种思念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

我相信在农村，同我母亲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有时，感觉懈怠了，我就驱车到百里以外的老家瞅瞅，既看望母亲，又顺便在村子的四处走走，看看那些长在村前屋后的树。相对而言，现在村前屋后的树比我那时在家看到的更多了。只是树的品种单一了些，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杨树。这些杨树与村庄几乎一点儿渊源也没有，纯粹是“舶来品”。但它却取代了原先长在村子里的那些树。而那些在村落里生长了百年甚至于百年以上的树，比如桑树、刺槐、榆树、楝树、香椿等等，村落里已经很少再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中的绝大多数被村民们砍伐后用来制家具或当柴火烧掉。村民们埋怨说，这些树生长起来太慢，而且还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无论是什么，一旦与金钱联系在一起，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有一次看报，无意中看到报上刊载一则消息,说现在有一些人专门从山区或乡村寻找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大树，然后将这些大树挖出来贩运到城里,栽在某一幢小区里或城市的街头,以此提升整座城市的品位。可人们却忽略了大树原先的生存环境和习性，有的树在移栽后逐渐枯死。

惋惜之余，更多的是失望与无奈。